知道他认出了她。
楚宜失忆后见陈向晚的第一面,是在方宝楼上,他缓步悠容,面对百里臻进退有度,客气却也自持,气度非凡,一派贵公子风流。
而他揽着珈瑛的时候,则将那份倨傲之气毫无保留地放开。
现在的他,好像又回到了楚宜初见他的那时,克制、温润而有礼。
楚宜拉过王意君,两个人依旧向下走去,甄壁似乎并不认得她们,她的表情无动,仍跟陈向晚说着什么,陈向晚微笑应是。
两行人在阶梯上交错而过。
回到莲华居时,楚宜仍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该跟王意君说些什么。
王意君却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连连打发楚宜去做事情,说还有好多事要忙着呢,不要操心她。
王意君一如既往地抄写着,雁允忽然走来了,俯耳向王意君说着话。
笔迹一停,王意君还是放下了笔。
却桃林。
都说却桃林三月灿若烟霞,游人纷纷,今年王意君没有赶上这份热闹,如今却桃林一片萧瑟,她倒站在了这里。
看见陈向晚一步步走近,王意君第一次没有转头地,注视着他走来。
“你消瘦了。”陈向晚开口第一句,瞬间就把王意君拉到了过去的日子。
“还好,久不见了,不怪你觉得。”王意君的话,也将陈向晚扯回了以往的时光。
陈向晚想起过去记忆里那个飞舞张扬的女子,从小小的模样,到现在坚毅沉静的样子,时光倏忽——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变了。
每次他在一众人群中,最要紧要找到的那个身影;常常令他担忧自己学识追不上她,不惜刻苦挑灯夜读的那个身影;陪着他从懵懂无知到知悉世事的那个身影,现在正站在他的面前。
从两不猜疑,到嫌隙渐生。
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王意君会突然转身而去。
就因为一个珈瑛吗?
那不过是一个奴婢。
他只不过是像所有上京的贵胄子弟一样,宠爱一个他觉得有趣的玩意儿,他在那种予取予求的关系中消遣自我,这有什么错。
他看重她未来陈氏宗妇的身份,所以从来对她敬重三分,他是敬她的。
以她陈氏宗妇地位之尊,那怎么能是一个奴婢可以攀比的,根本没有任何人威胁到她,是她自己却不要了。
谁家的宗室大妇会这样不能容人?他的母亲不仅容得珈瑛,也容得父亲的种种姨娘侍妾,还有交际场上的浮花浪蕊,母亲说过那都是过眼云烟。
她难道不知道,这一切都不过过眼云烟,只有他的嫡妻惟一。可是她要抛却过去近十年的情谊,把一切抹杀,决然地离身而去。
“是,是好久不见。”只是片刻,心思回转,陈向晚应道。
“你要同我说什么?”王意君的话来得突然,打破了寒暄。
“你久不见我,为什么又肯了?”陈向晚反而问道。
“你有意让我见一见,要我放心,我自然放心了。”王意君嘲笑地。
“我不知道,你原来这样恨我。”陈向晚的话里,不无自嘲。
“恨你,倒不必要。”王意君忽然一笑,眼神渺远。
“政襄,你自行上山,满上京城人都知道了,我才知道的。有什么委屈,你有同我说过一声吗?我想见你一面,你肯见我吗?陈氏一族的名誉被你踩在地上,家里拿起来洗洗再摆上,可是这都是你不要的,为什么,我们认识近十年了,就因为一个奴婢?”陈向晚的话越说越激动,他目里是忍不住的刺痛。
王意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陈向晚,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悠容的样子,叫人忘记了他小时候也是会耍赖的,下棋会要她让三个子,那是谁也不会知道的过去,只有她知道。
他今日突然出现,无非就是想要一个为什么,但听到那句奴婢,她知道陈向晚还是不明白。
她有时候会想,也许陈向晚从来都没有变,只是她变了。
“温之,”王意君像以前那般唤着他,仿佛有点感慨地:“可惜我不是珈瑛,也不是甄壁,我是王意君,我是王家女儿。认识你十年,你如果还是只从一个奴婢来看我,也许你是真的没有明白我,这不是错,但这不对。”
“我曾经也很想做好一个宗室大妇,我学着刺绣、厨艺和处理庶务,可是我就是做不到那么好,你知道楚姐姐,她天生就可以把这一切料理得当,可是我没有这种天分。”
“为了你,为了成为你心目中那样的宗妇,我做了这许多年,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常常不快乐。我离我最初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个人,已经偏离十万八千里了。现在或许你不相信,也许你看我偏执,可是我在莲华居,比之前的每一日,都要活得痛快自在。”
“温之,今天看到你,我心里并不怅然似的,你有甄壁,也可以有珈瑛,还可以有你要的自由,她是我做不到的、最适合你的人。小时候我问过你,为什么两片云会忽近忽远地,你说那是天理自然,靠近又散了,这是自然。温之,我们就是那两片云,一切都是天理自然。”
陈向晚说不出话。
王意君离开却桃林的时候,刚好天色向晚,她想着终于到了这天了,可自己好像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她还给他自由,也还给自己自由。
山间总是幽静,时不时听到鸟儿的声音,在呼朋唤友归巢,她似乎也感受到那种情绪似地,一步一步走向莲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