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关节折断,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好似剥皮生剖。碎裂的骨头扎穿了内腑,气息变得混乱而急促,又渐渐感到窒息。眼前已是模糊不堪,似乎笼罩着一层薄纱,在真实与虚幻间游走变幻,只看得到嫣红一片。
明鸾乌黑如墨的长发沾染了血迹,散在耳边,那只凤形琉璃步摇也已摔损得破败不堪,碎落一地,折映着或近或远的烛影火光。
凤羽金翅沐血,仅余凄凄。
如此,也算是能够收场了吧。先是阿昭,再是她。
肃文帝甚为重名,绝不愿落得残害肱骨、杀忠屠义的恶语加身。任其再有谋算,诸多顾忌之下,已无法对定北王府诛尽杀绝,想必凭此能为明家争得一线生机。
幸好是红裙,渗出了血也不甚明显,到死都是体面的,依旧是那个艳冠上京的美人。想到这,明鸾甚至有点想笑。
依稀间,似乎感受到了明昭奔来的身影,明鸾勾起溢着鲜血的唇角,只笑得分外妖冶。
*
高墙上的艳艳红裙,让明昭想起第一次见到明鸾时的样子。
彼时,他一身见骨的伤痕,满身狼狈脏污,濒死挣扎。而那不染世间尘埃的纤影却向他伸了出手,将他拉出深渊,宛若星辰火光驱逐黑暗。
阿鸾便是唯一的光。
可如今,暗夜将一切淹没吞噬,他的星辰坠落而下,不复存在。
凌厉冷然的眼睛仿佛没有了焦距,深黯的眼底将欲显现的是一片骇人杀意。还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流逝,使得明昭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形也似支撑不住般,彷佛摇摇欲坠。
明昭半跪着抱起明鸾,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内,而后附身去听明鸾讲出的最后几字。距离相近,鼻息间充溢着熟悉的乌木焚香味,还有无比浓郁的血腥气,却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声音低微,但明昭却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便也明白了。
好似害怕怀中珍宝破碎,明昭甚至不敢多去触碰,不敢去抚开散乱染血的发丝,只如同静止般定定地看着,看着明鸾笑靥凝驻,看着明鸾的面容渐渐变得不再有一丝生气。而明昭眼中,是异常怪异的平静。
平静无波。
凛冽骇人的杀意转而变为了凄然的寂静,像是被生生抽离了魂魄,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活人的神采,沉闷压抑,却痛心入骨。
低垂半阖的双眼如同无底黑洞,仅存一片死寂,不会被任何愉悦点亮,也不会再显露那仅为一人牵绊的神情,好似世间所有光明希冀都将在此淹没颠覆。
巨大的绝望之下,明昭甚至开始渴求漫天神佛的垂怜。只要能换回他的阿鸾,他愿意献祭一切,他的血肉,他的脏腑,他能抢到夺到的一切。哪怕从此陌路,哪怕以命相抵,只要他的阿鸾活着就好。
可,从没有神佛。
岁安门,他的阿鸾没有岁岁平安。他以为的筹备万全,此刻看来,荒唐又可笑。
手上沾染的血液逐渐凝结,早已不含半点温度,只泛着刺骨般的冷意。心中珍宝留给他的最后一面,竟是跃然而下的诀别,是字字泣血的“阿昭,活下去”。
是啊,阿鸾要他活下去。
世人总说,不管经历怎样的世态流离、艰难竭蹶,只要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便终会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的那天。
怎么会好呢?
他的阿鸾已经不在了。
可最终,明昭还是答出了那句“好”。
*
今夜皇宫内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多队禁军侍卫,就连行踪诡秘的泽龙卫都已现身,环围簇拥着肃文帝前来。
内廷禁卫们携灯火而行,在雪地上映出成片成片斑驳的光影,像是由深渊潜来的可怖巨兽,暗藏着能够撕碎一切的锋利爪牙。
肃文帝高坐在龙辇之上,身边的康宁有提着宫灯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烛火跃动,明明暗暗,让人看不清来人的神色。
许是巨大悲恸遮盖了应有的正常反应,不由自主地蒙蔽着内心,由远及近的声响愈发清晰,这才唤醒了沉溺的思绪。明昭手边的触感早已渐凉,长久跪于雪地的膝盖也感到了刺骨的疼痛。
明昭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替明鸾擦拭掉在这深冬还未凝结的泪痕,触及到冰冷寒凉的面颊时,身形有一瞬间的停滞,眼中似更暗了几分。
“家姐不慎失足跌落,臣悲痛欲绝,欲带其回祖地安葬。还望圣上体恤,准允臣的恳求。”明昭双膝跪地,重重叩首,声音嘶哑不堪,一字一句地艰难开口道。
而后又是重重的叩首之声,一次,一次,直至鲜血满额也未停歇。
像是终于看腻了猎物的绝望挣扎,虚伪的假面被重新戴上,所有肮脏卑劣再次隐于盛筵之下,所展现而出的依旧是那番花团锦簇、祥和万宁。
许久,上京城的雪夜中,只传来肃文帝不疾不徐的一句,“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