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了。
这一路赵文兰表现得异常安静,只是苦了萧遥每天都要赶在鸡打鸣之前带她离开客栈。就一次,萧遥起晚了没及时出城,结果她赖在客栈里不走,非说丢了东西,哭天喊地地愣是把萧遥折磨得没法,把她捆了起来,到次日晨起摸着黑匆忙上了路才恢复正常。总算到了千暮城,进了家门她就倒头大睡。萧遥请来了李大夫,让他给把了把脉,没什么大碍,约莫着她要完全恢复且要等些日子,便麻烦李大夫夫妇帮忙照应着,他才放心离开。
调养了几日的赵文兰,虽然精神上看起来还有些恍恍惚惚,但能吃能喝,在家中总是停不下手脚不闲着。李大夫每日来看她,上午来时,总赶上她抱着一桶满满的雪往厨房去。
“进屋坐。”她话很少,说完就径自去把雪烧成滚烫的水,沏了茶端给他喝。
要是下午来,她必是雷打不动地守着一口小炉子煎药,连李大夫在药房呆久了的人一进门都能闻到浓浓的药草味。有时甘草味儿重些,有时夹着丹皮的气味儿。有几次他好奇,凑上前看了看,跟他开过的药没什么干系,就问她给谁吃的,她总说闺女喜欢闻这味,不吃。他想起时映儿在的时候确实有这么个癖好,怀疑赵老太太出了一趟门,回来就把日子给过叉了,确切地说,更像是在重复着过同一天。他不放心,观察过几次,发现她每次都是把药炉烧干就把药渣子倒掉。他查看过几次药渣,什么预知子,香附子,商陆花都有,李大夫想不出她哪里弄来这么多药草,不过总有她用完的一天,琢磨着兴许等她把她家里所有的药草都霍霍掉之后,她就会彻底醒过来了吧。
李大夫猜的八九不离十,随着家里的药草越来越少,赵文兰渐渐地把事儿都记起来了。她记起了去找过时幻师,记起了是萧遥把她送回来的,而那个重复了几天的梦却原来并不是个梦——涂千里就跪在堂屋,房前屋后跟现在一样大雪漫漫,她原谅了他,不是因为可怜他,也不是因为没有了恨,可她就是原谅了他。
“既然月溪不在,那我给她留封信吧。”这是涂千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信呢?她把信藏哪儿了呢?这封信太重要了!她想了又想,自己竟凭空失忆了,记不得一星半点自己有没有碰过这封信。这让她懊恼、烦躁、心伤、无助,唯一能抚慰她的还是不停地重复着煮雪煎药。在这些个无甚波澜、平缓得如空中飘下的鹅毛雪般的日子中,就如李大夫坚信她终会醒过来的期望一样,赵文兰觉得她身边的一切在驱使着她往那个梦延长的影子走去,而她又无从反抗。
这一日,她把家中最后剩的那点陈皮肉桂都翻了出来,却还是觉得缺点儿什么,就守着炉中的火添了半天的柴。突然,火星噼里啪啦地溅了出来,恍惚间似是溅到了她心口,通红的火光把她整个心照了个敞亮。她旋即起身,绕到里屋,从床下嵌在地板的夹缝中取出一个螺钿漆盒,将它打开,里面一块绢丝帕子,半只珠花对钗,荷叶香囊,桃木梳子……这些都是时映儿生前的物品。可是没有信。这一盒子她不想见却又不能扔的东西被她藏在这里,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她给自己施过遗忘术,现在心结再一次解开,它们才能又重见了天日。
她把这些老物件摩挲着,搁在心口老泪纵横。该忘记的时候她逼着自己忘记了,现在是该想起来的时候了,她原谅了他,是该想起来的时候了。泪眼模糊中,渐渐地,她看到,涂千里留在屋里写信,她去给他烧饭,等他一言不发把她端来的热腾腾的饭菜吃了个精光之后,他起身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告诉她信他搁在了月溪屋里,她回来就能看见,又哭着问她,她一定能把月溪找回家的是不是?赵文兰连连点头扶他起来。他说,那好,他放心,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然后就从此彻底消失了。他留下的最后的神情如此清晰,竟让她对空尘和萧遥的猜测深信不疑,她不晓得他是如何在她身上用了沉梦香,但这样的举措想必也是情势所迫。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赵文兰注定在家呆不长,她又启程了,这一次她去的是北边的癸虚山,去找她外孙女涂月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