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连着几日都是如此神色,晚间我值夜时,往常端茶递水磨墨添香时总要间或地聊着几句的,这几日只得了几个淡淡的“嗯”,像他对那些仙童们一样,不,比对他们还要冷淡。
我得罪了他么?我想来想去也只有那日晚上糊里糊涂地睡在了他榻上这件事。可如果不是他那夜半途撒娇,又怎会发生那种事?现下这般脸色倒像是嫌我亵渎了他似的?还是疑我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心乱如麻,又懊恼无比。
“墨干了”他冷冷提醒一句,眉眼不抬“整日魂不守舍,不如早些禀了换人来当值”
此时的他很像九嶷山初见时的冷淡犀利,我多久未曾见过这样子的他,一时气堵,撂下墨“我知陛下早嫌弃了我,如此打发了我便是,何必摆着个脸子”
“你不必裁赃给我,我知你根本无意留在宫里,迟早要走。”他冷着脸道,手下运笔书着狂草“要走便走,通通都走,方好了局”。
“走就走!”我恨恨道“你道我是无根孤草,当真无处可去不成?”
“你当然有地方可去,多的是人巴望你花落他家,且个个都是好地,不像天界孤清束缚白白消磨了你”他把那张狂草揉在一团,掷于一边。
眼泪不争气地就要滑下来,我极力忍住“你自己要扮孤家寡人,派什么罪名给别人。正是呢,连邝露姐姐你尚且要打发走,更何况我。说到底,不过是个可心些的玩意儿罢了。”
“我何曾把你当玩意儿?”他掷了掷笔,笔洗里溅起一片墨汁浇在桌上星星点点“难道这世上除了你的宝哥哥,别人的好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文?”
我愣了一会儿,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无非是嫌我污了你。”
我扯下身上的天界通行令牌掷在他面前的桌上“陛下降罪就是,何必费那么些口舌。”
我扭身跑回偏殿收拾东西,却发现无一可收,我是身无长物来到这里的,平生除了一支化形时就簪在发间的白色珠钗,便什么也没有了,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不由又落了会儿泪,未几便听到正殿那里传来了噪杂的声音,有人声脚步声还有太上老君那只仙鹤的鸣叫,我心惶惶地跳了起来,顾不得置气,快步走了过去,半道上遇见匆忙而来的邝露,气色不成气色,见到我第一次露出严厉的神色“你是怎么当值的,陛下病成那上,竟丝毫不知”。
我撒腿狂奔去了陛下的寝宫,只见陛下苍白着脸躺在塌上,双目微闭,沧海仙童正给他拭去嘴角一抹暗红,太上老君在一旁把脉,脸上的神色一反平日的舒泰。我手指紧抠住门框,心突突地要跳将出来,只得死死咬住唇。
太上老君把完了脉,眉间舒展了些,向前上前的邝露道“没有大碍,不过是旧疾犯了。”
“陛下的旧疾往年也犯过,却没有如此严重,怎么今次……?”邝露皱着眉。
“犯病期间五感八识不稳,七情翻腾,忌动情动气,应以清静为上,陛下此次出关过早了。”太上老君道。
“可需要重新闭关”邝露问。
“不用”冷冷又带着些虚弱的声音从太上老君身后传来。他坐起身“不过是一时血不归经罢了,本座已无碍,众卿都退下吧”
太上老君留下了几粒丹药,邝露亲手喂了,才领着众人退下了,连仙童近侍都被屏退了。
我站在廊下,说不出的酸楚与懊悔,怔怔滴垂泪。邝露去问了几句仙童前情,回身到廊下,见我只顾垂泪,似不忍责备我,只是叹了口气“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
我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邝露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和我一起坐在廊下,等我停住了哭,忽然萧萧索索道“我答应了母亲今夜陪她的,陛下既已无碍,我便回去了。你留在这儿,待他醒了,去服个软”
她又望着墨蓝色的星空一眼“陛下不易,请黛仙看在他呵护之情的面上,顺着点他,也让他这一辈子有几件如意事”
她站起身,不看我此际的难堪和懊悔,向院门走去,踽踽独行的背影,映在墨蓝的天空与琼玉院砖间,寂寂苍凉,终于在院门处化了浅蓝虹光而去。
四下里皆静了,仙童们掌不住沉沉地打着瞌睡,陛下屋中的夜明珠还在雪亮地照着,我期期艾艾地进了屋,悄悄打量了陛下一眼,他轻合着双目,像是睡着了。我灭了夜明珠,只余了地脚一盏,方走到塌前,帮他捏好被子,他却握住了我的手。
“你并没有污了我,我也没有讨厌你近我的身。那晚,是我抱你上来的”他轻柔地说道,手上却用了很些力道,我被带着扑入了床塌上,在我震惊之际,把我圈入了怀中。
“黛儿,过去的一切就当大梦三生,我们两个,都重新开始吧”他低沉又柔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周身被一阵依稀熟悉却久远的气息包围着,这气息让我心酸又欣喜,那一刻,所有的疑虑害怕权衡撤出了我的脑海,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孟浪地应了声“好”
他圈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像是累极了似地沉入了梦境。
我连着几日没有睡好,此时竟没有一丝惶惶,很没心没肺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