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各色香露的进展快了起来,我来花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偶尔在千山背上散些香露,看着脚下飘渺青山上染成万紫千红,此时是最惬意任性的时光。
花界自动分成两派,我被当成了凤姐那一派的人,原来那些芳主们总冷着脸避开我,唯长芳主面色倒柔和,这日我离去前竟然主动留了我吃茶,聊了些家长,言语中探我的经历,我的过往方几百年,清清浅浅无甚相瞒之处,便也不藏着揶着与她说了。
只是奇怪她反复确认了我开识的时间,我不记得确切年份,只模糊知道是在六界轰动的天魔大战后的几年,开识的日子却是确切的,人间的花朝节,和我在红楼里出生的日子是重了的。
长芳主神色浓浓浮动起来,目中晶亮,声音几乎变了调,带着些许颤意地问“冒昧问一句,黛仙的手臂上可有莲花状的胎记?”
我疑惑了片刻後点点头,长芳主蓦地站了起来,贴近了两步“可否让牡丹一见?”
我心有抗拒,但见她如此激动,心软地撩起了袖子,她盯着我手臂上的印记竟像魔怔了,一把把我拥入怀里“觅儿,你是觅儿,难怪他们在人间寻了几百年没寻到,原来竟是托生到一株仙草上去了。”她迭声地碎碎念“我就知道,不是觅儿,做不出那种味道的桂花酒,不是觅儿,酿不出这样威力的香露……”
我脑中轰然作响,有什么枝枝蔓蔓的零散东西,慢慢地连成一片,长成藤蔓荆棘,把我的心箍得紧紧的。
不,这个长芳主一定是魔症了。
我摇摇头,用力地挣出她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跃上千山的身上,千山鸣叫了一声攸地飞入了云层里,我抱着它的脖子,想着来天界的点点滴滴,我原本是归还给仙葩林无人问津的一株孤草,却不知如何入了天帝的法眼,他原本待我也如待别人那般冷清,九嶷山上的情形更是堪称冷漠,却突然有一天那般好了,是在自己晕倒在姻缘府之后,那时节,玄女刚命我酿了两坛桂花酒,人间七夕的那天,他又点名要了桂花酒,在我化的那架葡萄架下,他写出了好些七情浓烈的诗……他聪慧绝伦,长芳主能联想到的,他必定早就联想到了……我埋在千山篷厚的白羽里,心密密绵绵地痛着想。
我不知今后将如何面对陛下,是乖乖地做个影子,给他蕴籍?还是让他从这个幻象中剥离出来,从此我继续做我仙葩林的孤草,他继续做他高高孤冷的天帝?依我素日的性子,断不允许我选第一条,但陛下那夜白着脸儿没有生气地躺在床上的情形刻入脑海,那样的脆弱让我觉得,即便是个影子,他也承受不了失去。更何况邝露已经请辞离去,他的身边,再无一个贴心人。
我告了假,闷在自己的谢红阁里,乱纷纷地想整理出一个章程来,最后也只写了一团墨色洇糊了的诗句,我掷了笔,站起身,洗了面又化了一盆温泉泡在里面泡了许久,仙界的女子,一个清洁术就了结的事,我却喜欢一板一眼细致地去做,在那些触感香味里,情绪慢慢地沉淀下来,我汲着软鞋到院中,站在一株枫树下,望着墨蓝色的天空发呆。
我零散的梦境经常有这样的风景碎片,墨蓝色的天空里,星子被布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因为梦境与这片天界风景重合,我才会对天界有种回了家的感觉,那是我在花界所没有的。
长芳主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千山不知何时化了本形,飞到我身边,脖子蹭着我,我摸着它温暖的毛发,我偎着它,望见陛下裾袂飘飞翩然而至 “这么凉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看星星,今夜的星象何解?”我顺手指着天空,问这位前任夜神。
他抬眼扫了扫天空“玄武拱北,朱雀峙南,青龙蟠东,白虎踞西,而穴居位乎中央,平衡和谐,柔顺生旺,其它主星耀皆各安其位,无凶无乱,六界平安”
“各安其位,便无凶无乱,六界平安”我重复着他的话,握住他的手。
他眉目间浮动了片刻,反手紧握住我的,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摩挲着。
“哪颗星是你?”我看着他无一丝不妥的侧颜问。
他指了指北极五星中最亮的那颗。
我仰着脸仔细地记住了那个位置“真亮!”我轻轻道。
他捏捏我的手“改日再仔细教你星象,今日先回屋”
“谁要学那个?我只要认得出你便罢了。” 我松开他的手“天不早了,陛下也歇去吧”,然后拍拍千山的头“咱们回屋”。
“紫元君今夜历雷劫,我陪着你”他揽过我的肩,扶我进了屋。
原是知我胆弱,特特为这个来的!
我此刻真正明白了邝露那句“若不执不贪,更得到世上最长远绵密的柔情”的深意。
陛下布了层结界,隔绝了大部分雷声,饶是如此,依旧是声响震天,我素性秉弱厌巨响,往常年节的烟花爆竹,是只敢看不敢听的,小时候窝在母亲怀里,后来或窝在外祖母的怀里,或窝在紫鹃怀里,我终生流离,对于让我安生的怀抱,有雏鸟般的无限眷恋。此时窝在陛下龙涎香的怀中,我再度变成了雏鸟。
我甘愿自缚,我如是想,竟在滚滚雷声中入了梦乡。
我想通了,安守着“陛下大伴”这个位置过着日子。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长芳主寻到天庭来了,劝说我参加花界斗草,情泪俱下地说着花界沧桑,其实主要是先花神的沧桑。
我为免日后纠缠,耐心解说自己和锦觅无关,真身只是一株仙草,既非葡萄亦非霜花,对花界丝毫记忆也没有,只记得天界的风景。
她道“你在天界住了一百多年,记得天界风景也不足为奇。看来也非全无记忆,我得想法子让你恢复记忆才行”她站起身,原地来回转圈,仿佛在做一个极艰难的决策,她转了几圈后,忽然站定了,拽住我的手,不容反驳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