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寒山寺、穹隆山后,便流连在太湖边的茶馆酒楼戏楼里。这日挑了家茶馆,点了几叠如玫瑰酥等苏造点心,临窗观湖,楼下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正是寻梦一折,婉转的声腔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大伯,楼下唱的是什么?棠樾听不懂”隔壁小童问
“你还小,自然是听不懂的。等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姑娘,便懂了。”男
子声音清雅淡淡,落在我耳间却如雷霆震震。
“大伯有喜欢的姑娘吗?”小童问。
“棠樾,尝尝这个玫瑰酥”清脆的女声如风铃般悦耳好听,自带着天真娇憨,尽管从前只听过一回,便也记住了这声线“专心吃东西,别尽问些不着调的的东西”
“娘亲,大伯为什么不成亲?是没钓到媳妇吗?”小童并不住嘴,反去问自己的娘亲。
……
我不忍心再让自己听下去,放下银子,下了楼,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百年了,很多事都变了,却也有很多事没变,也许永远不会变了。
湖畔踏春的人三五成群,语笑宴宴,柳絮飘飞,和青翠湖光模糊成一片,依稀间我想起邝露最后离开璇玑宫时的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真像我,不,我真像那个背影。
百年了啊!黛儿,你花了一百年时间断情绝爱,却只让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我穿过人群,走到渡口长长的栈道,渡口的艄公引着嗓子唱那俗调“百年修得共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想或许是我前世愿发的不够强、时日修得不够久,那么这一世我可以再努力点,修一个和你更近些的来世么?
“黛儿”似有刻骨相思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我转身,他从山水空濛里走来,白衣曳雪,墨发流瀑,静如深海的眉目一步步渐渐清晰。我的视线一度模糊起来,却在那模糊间看到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他身后不远处淡出,画面明明应很和谐,却刺得我的视线清明了起来,抑住眼中的温润,面色压得平淡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我微微行礼。
“嗯”他微微晗首,神色淡淡,眼尾却悄红“你好吗?”
“好。”我点点头,调了调息自认表情洒脱地道“刚出了孤山,乍见天高海阔,便想四处走走”
他眉眼浮动了片刻,终究只红眼尾浓重了些,卷起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孤山——甚好,如此甚好。”
呵,甚好!我内心自嘲地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偷偷把他的山眉海目珍藏,然后淡淡客气地拱了拱手“后会有期,珍重”,便不再看他,转身跳上了艄公的渡船上。
“我在这湖上摆渡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么俊俏的公子,还一次见两个,老残我有眼福了”艄公碎碎念着什么我后来全都听不到了,只抬头望着乍然墨色沉沉的天空,凉凉沁沁的雨丝浇在面上,稀释了那些不停流到嘴边的咸。
我买了几本书局这些年间最流行的话本诗集,化了座船,沿着大运河漂流去京口,话本子无甚新集,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才子佳人游侠墨客的套本儿,倒是那册叫《人间草木》诗集很有点意思,作者未署名,只在刊印册上写了一篇短文交待,说此中诗赋乃一书生思念其亡妻时所撰,其友见诗真挚感人运辞新奇,便传抄出来,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书商印了成册,流行于坊间。
第一首便很惊艳,我不觉读进去了竟不觉随着作者悲悲喜喜了两日,书生与爱妻感情应甚笃,幼时青梅竹马,后来赌书烹茶抚琴听雨酿酒莳花红袖添香,他为受寒的她暖席,她为他每日里调制兰膏汤水,侍夜深长,默契天然互为顾惜,然一朝妻子远去,只留下书生日日思念哀惋。
诗中感情浓烈,偏用词毒辣,皆如肺腑中掏出的那样淋漓,我许久未读过此贴心贴肺的词句,勾起许多心事,不知是心疼书生和他的妻子,还是心疼自己,一时怅然了许久,不知时日几何,漂到京口渡口时方醒过神。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诗集,整理起那些惆怅酸楚,上了岸向华阳洞而去。
展上公却也不在,依旧是童子接待的我,不过他的回复却是不同,说师父去天界了,人间的归期不定。展上公与天界向来疏淡,我不由多问了一句所谓何事。“仙子从天上来的也不知道么?”
童子似乎有些惊讶“此间高阶些的真人散仙皆去了天界,所谓何事却不太清楚了。”
我心纷乱地跳,天界有何重要之事,需要人界诸位上仙集体前往?又劝自己别胡思乱想,十余日前才见天帝现身人间,陪着心上人与心上人的儿子品茗听曲不是,若天界有重要之事,他怎么会有些闲情逸致?
我淡淡嘲讽了自己多余的操心。
我沿江南下,竟不觉到了禹城,菊花还远不到季节,桅子花却开得甚好,芳香 馥郁甜腻,大概是被那香味勾逗到了,我弃舟登了岸,没了菊花宴的街头,被其它各色琳琅挤挤满满地占了,新的热闹取代了旧的热闹,我羡慕人间的健忘。
想必那夜梧桐听雨的宅子也已不在了吧?
那夜某人目中的星光摇曳,在你心中,也应该褪色的呀。
我劝着自己,脚步却不由到了那处白色的院墙,屋顶是熟悉的模样,并不见衰败,梧桐又高大了许多,晴光在树叶中穿梭雀跃,桅子的香味从院中传来,似乎比别家浓郁些,我抬头看月门上的牌匾,亦是旧时的字迹。
那些闲庭花落也是旧时景致吗?
我抬手破了结界,推了轻掩的门,所有的景致皆如昨,甚至连西厢房被子的颜色式样亦未曾改变,想是他注了一点灵气在这里,才维持 着这样鲜妍的样子。窗半开着,五月的微风把院中花木葳蕤的香气送了进来,朝窗那张酸枝木大书桌上,笔墨纸砚的摆放都是熟悉的模样,说起来,我通共也仅在这里住了几日,却一草一木、一纸一砚都记得再清晰不过。
我抚摸着书桌包浆光润的桌面,凉凉沁沁,砚台里的墨像是干了许久,旁边铺着一叠厚厚的诗稿,上书着他端方而内蕴张扬的魏书行书,我打量了一下,竟是那本《人间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