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西郊都卫营马场。
花宵节近，积雪消融，两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马稳稳拉着繁复华贵的马车驶过官道，碾过残雪发出“吱呀”的声音，御赐金铃一路晃响，终于跟着两匹风驰电掣的雪白宝驹停在了营地大门口。
袖雪刚刚掀起描金纱绸车帘，披着大红斗篷的楚越就急不可耐地钻出来，刚好迎上笑意温润的青年朝她张开双臂。楚璋大她六岁，身形硕长挺拔，稚气青涩从相似的面容退潮，显露出男子的硬朗棱角。
“偏要我坐马车来，明明我也想和皇兄一样骑马，这不就慢了一程。”楚越被楚璋抱下车，嘴上碎碎怨叨，想着方才在前方掠影绝尘恣意快活的两人，就气恼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楚璋笑得无奈，
“圣上有令，公主殿下大病初愈，还是少劳累得好。”赵涉在一旁边系马边笑道。
楚越垂着眸子不去看，压抑奔涌的恨意，她不断告诉自己，面前的人并非梦中的叛徒，一切尚未发生，不可迁怒于人，指甲暗自在手心扎出血痕，面上依然得体应和。
下床走动了将近一周，今天难得楚越向父皇求旨要来西郊都卫营，想要让赵涉挑马的同时，也能教教她骑术。念着一月来的事故心有忧虑，又知道这丫头一向身体强健，性子活泼，有了些力气就坐不住，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庆献帝松口放她出宫，但约法三章——今日不得骑马，且要随行兼任都卫营统领的太子。
倒也不算什么拘束，毕竟楚越只是想找个由头见到赵涉，确认梦境种种虚实。
瞧见自家女儿得令的期盼神色，庆献帝与她想到一块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先去主营帐处理军务，惊舟你就带玥儿去马场中挑看那夏国名骏吧。”楚璋与他们在岔路口分别，不忘俯身为幼妹理好斗篷的风帽。他拍了拍楚越的头，目送他们走到看不见的尽头，才转身离去。
楚越跟在赵涉身后一步步走，仰头看见十七岁宽厚的背影，有些恍惚地想起，若非大梦荒唐将情谊消磨殆尽，她此时应当是恋慕着这位少年郎。
自太学初见，小小的楚玥便总爱偷看那位眉锋如刀，瞳若寒星的太子伴读，他平日凌厉严峻，但会在她和皇兄面前融化冷冽的神情，向她微笑。也无数次偷跑到演武场找皇兄，为了看一眼赵家郎君策马扬鞭，弯弓指长天。
只是没想到一切都在父皇赐婚之后破碎，想来错也多在她要勉强。
楚越叹了口气，没留神前方停下的脚步，险些跌倒，赵涉伸手扶住了她站定后放开，“殿下，这就是夏国送来的十二匹汗血宝马。”
夏国出产，果然不同凡响，楚越眼睛一亮，双手就扒上了围栏，赵涉连忙站到围栏前，生怕这小主子要翻过去。
听闻夏国是生活在马背上的王国，此言不虚。大昭本土的马匹多矮壮，颈短臀圆，胸宽背阔，是行商货运的好伙伴，那夏国汗血宝马头细颈高，一匹匹迈着修长精壮的四肢，步伐轻盈，只肖看一眼便能想象奔疾顷刻千里的飘逸迅捷。
一匹银白色的母马忽然发现了楚越，慢慢踱来，靠近的时候它打了个响鼻，不安地晃着脑袋。
梦中游历人间的几年，也并非全无收获，记忆中马儿嗜甜，楚越从袖雪手中取过准备好的布袋，拣出一块方糖紧张地递向那漂亮的母马。
闻到甜丝丝的气味，母马有些兴奋地靠近，柔软的大舌头在她手心一勾，卷走了方糖。楚越想起来此前第一次喂马时的惊慌，不由得笑了起来。
母马似乎因为方糖对楚越亲昵多了，又把大脑袋凑到围栏上，让楚越梳理它长而飘逸的额毛。
赵涉稍稍松了一口气，露出意外的神情，不晓得二公主也会些驯马的小技巧，看着她熠熠的双目，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摸着细软的马鬃，楚越心情舒畅，想起来出宫的要事来，转头与赵涉说话，“赵哥哥也快挑一匹喜欢的良驹。”
夏国使臣送来的都是血统最为纯正的好马，不论淡金，雪白，枣红，黝黑，都毛色纯净，体态匀称，赵涉挑了其中最为高大的一匹黑马在额心点上红色油墨，红褐色的眼睛透着稳重，灵动的身姿不失矫健。
“就叫它霸红尘。” 楚越闻声望去，是巧合吗，梦里随赵涉征战西北的，也是一匹叫霸红尘的黑马。
赵涉跃过围栏回到楚越身边，满意地望着今后只属于自己的马。最精锐的骑兵连在定远将军麾下，今后这批马匹送走，他挑的机会也没有。
见楚越仍在摩挲白马，甚是喜爱，赵涉想着自己也得了好马，楚越空手回去未免太可惜，“殿下若喜欢，向皇上讨要这匹白马便是。”
“罢了，它有广阔天地任驰骋，不应该留在这皇家马场。”沉吟半晌，最主要的事今天还没说呢，楚越放开那漂亮马儿，面向赵涉站直了身子，凝神正声。
“赵涉哥哥，父皇属意你与我定亲，你意下如何？”
话语一出，赵涉的神情也变得凝重，沉默了良久，“请殿下宽恕，臣难受命。”他突然单膝跪下行礼，“臣待公主殿下之心，一如太子殿下。”他自幼便是太子伴读，与楚璋至交好友，因此与几位皇子公主都相熟，楚璋常带妹妹郊游骑行，赵家同辈没有姊妹，他也对这位公主多几分关照。
楚越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那场梦，也许她还要争一争。如今的她回看过往种种，并不再觉得少女心情是恋慕，而是对皇兄和他的羡慕与崇拜，些许在儿时教习陪练骑术的朦胧好感，被年少不知事混淆成喜欢。
“我只问你，对我三姐是否有意。”想起楚瑜手中的缠枝牡丹蓝丝帕，和抵达平京已久的夏国使团，楚越直截了当想要一个答案。
此言如晴天霹雳，赵涉一震，他不可置信，怎会有人知晓他心底最深的秘密。在他作为太子伴读常出入皇宫时，就常常看见那一道如空谷幽兰的美丽倩影。只是她从不停留，像是指尖稍纵即逝的晚风，连搭话的机会也不给他。
袖雪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惊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抵着嘴唇脑海中掠过各种话本野史。
“臣···”他艰难拱手，不敢妄言。
“若她要嫁与他人，你当如何？若她宿非良人，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