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薄的鸡片软塌塌地垂在筷尖上,上头还淋着一层透明的米汤芡,在烛光下泛着清透莹润的光泽,就仿佛夹起了一小块丝绸似的。
鸡片甫一碰到舌尖,便像生鸡蛋黄一般滑溜了下去。万家主略嚼几下,鸡肉咸鲜的味道便柔柔地漫出来,不仅看着像鱼肉,口感也如鱼肉般细嫩软滑,入口即化。虽是用油炸过的,却毫无油腻之感,每一口都能品出鸡肉清爽的原味,咸香适口,与油香满满的蟹粉堪称绝配。
芙蓉鸡片于万家主而言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她在宴席上吃过多次,对其的评价是不错、麻烦、照顾牙口,这便是全部了。然而今天这道芙蓉鸡片却不一般,不,甚至可以说远超她能抱有的最好想象!
如今再回想,过去那些厨子做的鸡片要么太碎,不像今天的又薄又大,平整不散;要么咬起来隐隐约约能尝出筋膜的韧感,远不如今日的绵实细腻,真真的“似鱼并非鱼,吃鸡不见鸡”;要么,就是高汤不够鲜、油味没除尽、味道不清爽……
奇怪的是,过去她从未察觉到这些,唯有今日尝过了江家酒楼做的芙蓉鸡片,方明白此前吃的不过是些不完美的仿制品。若说贺知州是“曾经沧海”,那她便是“如今沧海”了。
万家主矜持的筷子没忍住又夹了一块,又一块,再一块……等反应过来,小碟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颗枸杞与青豆漂浮着。
久违地馋虫大动,她来不及喝水,便看向了最后一道牡丹燕菜。
只见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放在最顶端,她仔细看去,方才发现那竟是红心萝卜精心雕成的。底下是堆叠着的五彩斑斓的各类菜肉:清绿的黄瓜丝、雪白的鸡丝与蟹柳、嫩黄色的鸡蛋丝、粉红的火腿丝,最下方满铺着一层半透明的白萝卜丝,细如针线,在微黄的鸡汤之中轻轻飘荡,仿佛水草一般。
万家主夹了一筷子入口,舌尖立刻感受到一阵酸酸辣辣的味道,是醋与胡椒带来的风味。白萝卜丝做成的燕菜软而不烂,稍有韧劲,辅之以鸡汤的醇美、黄瓜的清爽,还有火腿与鸡蛋微咸的油脂香味,一口下去,各类食材有的绵软,有的脆爽,带来无比丰富的口感,加上那酸爽鲜辣的味道,直教人一口接着一口,根本不舍得停下来。
尝过了如此爽口的牡丹燕菜,万家主又忍不住返回去继续吃蟹粉捞面。蟹粉与燕菜完美搭配,满满一口油润而软烂的蟹粉,再配上一口脆脆的酸辣燕菜,万家主甚至怀疑若不是菜量有限,自己能一直这么吃个没完。
后头的曹夫子亦完全被江家的菜肴俘获了,他低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吸溜着蟹粉捞面,吃得满嘴油光。若是稍微觉得有些腻口,他也不用喝水,或是夹一筷子脆爽的燕菜,或是吃一口清鲜的牡丹鸡片。
嘴里淡淡的蟹油味很快被新的美味抹去,只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蟹香味,钩子似的,缠着你准备好了就再吃一口。三道菜虽然口味各异,但配合得浑然天成,十分的美味都被衬托成了十二分。
“夫子,我感觉还是江家的好吃。”一旁的农夫早已将三道菜席卷一空,咂摸着嘴回味道,“诶呦,吃得我都停不下来,都是萝卜鸡肉,怎么人家就做的这么好吃呢。”
曹夫子“唔唔”应了两声,珍惜地咀嚼着嘴里最后一点鸡片,最后才不舍地咽了下去。他吃得专心致志,和刚刚吃商家菜时忍不住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要选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做过两年流水宴还真是别人不能比的。”农夫又道,“夫子您选哪一家?”
“各有千秋吧,”曹夫子咳嗽两声,擦了擦嘴,身子一挺,又恢复成以往古板端正的姿态,仿佛刚才大快朵颐的根本不是他,“这要容老夫再仔细想想。”
嘴上这么说,曹夫子心里却泛起一阵幽怨。唉,枉他这么看好商家,结果现在真刀真枪的一比,江家却是显而易见地胜过了商家。
若说刀工,文思豆腐和与燕菜看似难度有别,实际上,商家的豆腐丝有不少断了一半的,而燕菜跟头发丝一般粗细,从头到尾齐齐整整;若说味道,商家的桃仁鸭方虽然酥脆可口,但会与熟醉蟹混合出一种奇怪的油涩味,而江家三道菜默契无间,相得益彰。
至于螃蟹,就算是曹夫子如此偏爱熟醉蟹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江家的蟹粉捞面更好吃!那油而不腻的蟹黄和微粘的蟹膏,金灿灿地淋在微甜的捞面上,咬起来是越吃越香,完全的美味无需言语,更不用比较什么技法刀工,单单从口味上就胜过了商家的熟醉蟹。
不愧是“天下名厨”,商家还有的要学呢。曹夫子抚着胡子,心有不甘地嘀咕着下了结论。
又是一阵铃铛声响,仆从们过来收走托盘。曹夫子悄悄打探了几眼,端下来的托盘几乎全都吃得精光,特别是贺知州那一桌,万家主上一轮几乎没动几口,这一次连她的碗里都见不着剩菜了。
不多时,另一波仆从奉上了笔墨与一张写有“江”、“商”二字的小纸,这便是试吃会的投票环节,二十位评审圈出心仪的酒楼,此后当场唱票,决出今年丰收节的赢家。
满堂响起窃窃私语声,曹夫子对着“商”字好一番恨铁不成钢,拍拍大腿,才在“江”字上画了一个圈,折好了放进收票人手捧的红漆木匣内。
他抬眼看去,江家那名新来的年轻女娘正坐在侧前方,神情平静,悠然自得,像是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丝毫不惮眼前的场面。倒是商家的少东家虽然言笑晏晏,姿态洒脱,仍能捕捉到一丝紧张之情。
木匣如同一叶红色小船,逡巡在众案几旁,叠好的小纸团像白鹅卵石般纷纷投来。最终,木匣停在了贺知州案前。
贺大人几乎不做思考,朱笔一挥便圈了“江”字。她扭头看向一旁的万家主,却见她捏着笔杆,正望着纸条出神,不由得开口笑道:“万家主还需要犹豫吗?我以为商家不合你的口味,江家才是投你所好,让你胃口大开啊。”
万家主回过神来,亦笑道:“让贺大人看笑话了,美味当前,我没注意也吃得多了。”
她提起笔,轻巧地在“商”字上画了圈,将纸条整齐叠好放入木匣中。
贺知州见她居然选了商家,顿时疑惑不已。“为何?”她问,“难道万家主刚刚是故意做戏,想要声东击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