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具名的某座小城。一场大雨方才过去,雨水在肥厚的绿叶上滚动,几经摇摆,顺着经络滴下,恰好被开翅的红甲虫兜了满背。
身着月白素衣的亓箬一面熨烫着潮湿的衣物,一面时不时翻看着桌上的账本。她想起什么,回头对坐在窗边的人影道:“阿乾,蔚蔚来信了么?几时到家?”
齐乾捏着一封刚到的信件,蹙眉道:“蔚蔚不回家过年了。”
“嗯?”亓箬随手用笔头挽起披散的长发,几步走了过去,“蔚蔚出什么事了?发信让那边的伙计去照看,你也快快启程,去接蔚蔚回来。”
齐乾搂住她纤细的腰身,道:“不是蔚蔚,是那个人出事了。”
“那个男妓?”
齐乾无奈道:“箬箬,你怎么还管人叫‘男妓’?蔚蔚听着,得不高兴了。”
亓箬押着唇,怪道:“还不是你这个哥哥,整日‘男妓男妓’地叫。”
“那都过去多久了。”齐乾狡辩道。在见着张以舟之前,齐乾早咒男妓,晚也咒。这简直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亓箬轻哼,推开齐乾,拿起桌上的信件,几目便扫完了。她忧虑道:“那个男……人,不会治不好了吧?蔚蔚还守着他吗?”
齐乾凑到妻子身旁,将她揽坐在自己膝上,“谁也不知呢,蔚蔚那倔孩子,怕是要一条黑路走到底。”
“要不然,你还是去一趟昭郢吧,赶紧着些,还能在年夜前接回蔚蔚。”
“你瞧蔚蔚写的什么话,都说了要陪着那个人了,我怕是捆都捆不回来。”齐乾想起妹妹那死脾气,简直头疼。
齐乾揉捏着亓箬指骨间的小窝,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然而亓箬半点也平和不了。
她搂住齐乾,计划道:“我也知此时让蔚蔚放弃那个男人,会遭人诟病。可那个男人身陷朝局,又为战事所累,他终究不是稳重之托。你去昭郢找蔚蔚,就说爹很想她,让她回来过个年。过完年,我们再想法子带着蔚蔚走。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哪怕颠簸些,但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她说着,忍不住落泪,“蔚蔚在外头受了这么大委屈,我想想便觉心疼。千挑万选的男人竟然禽兽不如,日后我们给蔚蔚选夫婿,必慎之又慎。倘若没有好的,蔚蔚不嫁便是。世上没有一国的律例写了女人没了男人,便过不好了。我当蔚蔚是小姑,是女儿,她爱怎么过便怎么过。你接蔚蔚回来,我们做个见证,日后家里无论有几个孩子,蔚蔚必有一半家业,亓记绸庄也算在内。”
齐乾叹道:“我知你疼爱蔚蔚,可你也不是不清楚,她决意的事情,谁更改得了?她上封信还是兴致勃勃地让家里给她备好这个那个,这会不回来,大抵确是没法走开。”亓箬的涟涟泪水贴在齐乾胸口,令齐乾心中的柔软陷下去一整片,“别哭,你一哭,我便心慌意乱……哎,箬箬,倘若你见过那个人,便会知道,蔚蔚的眼光向来是最好的。那个人知道蔚蔚和‘钧天九奏’扯上关系时,第一想的不是那泼天的秘宝,而是蔚蔚的平安。他在我面前发过誓言,一生都会护着蔚蔚。再有,爹大张旗鼓地和钟家为敌,他原本都准备好了应对钟家的报复,但钟家却一退再退。你可知这缘由?”
“什么缘由?”
齐乾道:“是那个人在保护我们,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蔚蔚。这是爱屋及乌啊……”
亓箬听着齐乾的话,对那“男妓”的质疑有了些松动,她道:“阿乾,你能拿这些说服我,可爹那,我们要怎么说?”
正说着,院门开了,是暴雨落下之前,出去闲玩的祖孙俩悠悠哒哒地回来了。齐鲁一手举着一片大绿叶遮在两人头顶,一手抱着齐默。而齐默拥着一捧松红梅,小小的脑袋几乎淹没在浅粉的花瓣里。
齐乾拭去亓箬的眼泪,从窗台探头,问道:“爹,回来了?又买花了?正好我要给箬箬染指甲,借我用用?”
齐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长胳膊腿?自己买去。”他将齐默放在地上,拍拍他的后背,哄道:“默默乖,去给姑姑房里换上花花。”
那边,吃了瘪的齐乾对妻子道:“爹还真是每天都给蔚蔚房里换花,日日不落。”
亓箬小声道:“盼着蔚蔚回来呢。”
他们俩嘀咕时,几声咳嗽响起在不远处。亓箬赶紧和齐乾分开,又慌忙将一件毛搭圈在齐乾肩上,遮住了她留下的泪痕。
片刻,齐鲁过来了,他站在窗外,问:“那不着家的笨丫头来信没有?”
“爹,来信了。”亓箬道,她将手里的信件递过去,却被齐乾压住了。
“错了,这是我狐朋狗友们写来的信,”齐乾将另一纸未拆封的信件给齐鲁,道,“您那笨丫头写的我们也还没拆,这不是等老爹呢。”
齐鲁颇为满意地接过信,捻着胡须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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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蔚克制着动作,拆开放馒头的小包,取了两个,小口吃了起来。她怕有动静,一口口吃得又慢又少。他们这会正在回昭郢的路途中,在前一个驿站休整时,齐蔚忙着和平荻给张以舟清理腿上的淤血,没吃上几口饭。
还好张以舟让人打包了吃食,不然齐蔚的肚子现在能叫醒张以舟。
齐蔚半含着吃完馒头,张以舟也已经被汤药催着,睡熟了。齐蔚看他梦里也有烦心事似的,神情带着几分不快或者说难受。大抵是马车太颠簸了。
齐蔚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上身,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她想着小时候齐乾是怎么哄她的,学那样轻轻拍着张以舟的身子。她一下下安慰着,尽力柔和地唱起了那首小诗,“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也许是舒服点,张以舟润泽的脸颊慢慢松弛,呼吸也平稳了。
这还是齐蔚第一次静静地看着张以舟歇息。大部分睡觉时,她都比张以舟入睡早,又比他醒得晚。他总是有太多心事,入眠时也警惕地紧绷着身体。有时齐蔚悄悄起夜,他会突然翻身坐起,死死扣住齐蔚的手腕。
这会,齐蔚得到机会,一点点数开张以舟的头发,清一清,他生了几根白发。
“一、二、三、四……”齐蔚心中默数,却渐渐数不清了。他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