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渐渐接纳了这户异乡人,不再小心翼翼的窥探,而是经常带着钱和物资登门,主动向他们购买药水、香料以及市面上见不到的精巧玩意儿。
时日一长,一些对炼金术略有了解的老者也会出于好心,询问年轻的炼金术士为何不去王都碰碰运气,毕竟进入王都炼金术士院意味着尊贵的地位和傲人的财富,是许多穷尽一生都未能得到女神垂怜的读书人的梦想。
每当这时,年轻男人总会淡然一笑,平静回答:“我和妻子都更喜欢平凡悠闲的生活,而且我也并不具备能进入术士院的资质。”
他的语气异常真诚,总是不厌其烦的做出相同的回答,次数一多,人们便再不提起这事。
可惜对于被皇帝视作私产的炼金术士而言,平凡悠闲从来都是奢侈。
为了给下一次的战争做准备,皇帝开始在国内大肆征召民间炼金术士,有意成立一支完全由炼金术士组成的军队。在他看来,民间炼金术士们要么是在术士院筛选中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要么是与王族理念相悖、自恃清高的叛逆者,无论哪种,作为战场上的消耗品都再合适不过。
他大举挥霍着属于人类与文明的财富,狂妄与暴戾之程度,甚至超越了他那位恶名远扬的先祖。
无数征召令被送至民间炼金术士们的手中,短短半月,便有大批民间炼金术士因反对战争或者拒绝征召遭到残忍屠杀和秘密处决,死亡的阴云笼罩在瓦里安特上空,神明冷眼俯瞰着她们的子民,任由恶鬼狂欢、羔羊颤抖。
而那位半隐居在森林中的年轻人,终于也收到了浸满鲜血的催命符。
下达征召令的是一位来自王都的政务官,此人原本在王宫内任职,由于一次酒后失言得罪了上司,才会被发配到边境来做苦差。处境落魄加上恶人难做,这位政务官的脾气相当不好,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把征召令拍到桌上,冷声道:“以皇帝陛下之名义下发此令,阿纳托尔·班第纳,你已被荣幸选入由炼金术士组成的特殊军队,必须在三日之内动身前往王都,赶在冬天之前正式入伍。”
名为阿纳托尔的年轻人并未回应。
他的沉默激怒了本就烦躁的政务官,政务官不想继续在这个毫无名气的民间炼金术士身上浪费时间,当即认定他抗命,命令兵士强制将其带走。
门外的士兵蜂拥而入,举剑抵在阿纳托尔的胸口和喉咙,呵斥着让他站起。
阿纳托尔纹丝不动,目光平静如冬日没有波浪的湖泊,他迎上政务官盛满怒火的眼睛,淡淡的说:“政务官大人,我只是一个被冠上炼金术士之名的平凡药剂师,连民间选拔的第一轮考试都未通过,即便踏上战场,也不能为陛下的军队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甚至会成为其他人的累赘。”
“每一个想找借口逃避征召的人都这么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政务官嗤笑出声:“身为女神神力和女王遗志的继承人,你有义务在国家需要你时无条件挺身而出,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再次陷入死寂,阿纳托尔轻叹一声,无奈的说:“我明白了。”
政务官满意点头。
公务完成,政务官果断带着手下离开,刚刚走到院子门口,便见一妇人抱着孩子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时他垂眸随意瞟了妇人一眼,却在看清妇人的面容后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如石头般僵硬在原地。
妇人对他厌恶之极,不仅未向他行礼,无视他抱着孩子快步回到院子,还在关篱笆门时故意用了大力气,发出令人十分不悦的碰撞声。
手下们对妇人的无礼行为表示极为不满,政务官却全然没有要声讨的意思,他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那栋寒酸的林间小屋,映入眼帘的竟是王都那些令他垂涎多年的庄园贵邸。
感谢神明,他马上就能加官进爵了。
一个月后,托托希勒边境森林突然烧起了一场滔天大火,大火将半个森林吞吃入腹,整整肆虐了半个月才被一场迟来的暴雨彻底驯服。
林火熄灭后,村民们纷纷赶往那对年轻夫妇的住处,祈祷善良的一家人能死里逃生。
但他们看到的,仅有一片焦土,和一位骑士。
焦土之上,身着盔甲的骑士抱着头盔茫然而立,黑色头发凌乱不堪,披风下摆沾满灰烬,听到村民的呼唤,骑士慢慢转过头来,硬朗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纸,左眼蒙着被血浸透的纱布,他好似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孤独的伫立在一片残垣中,健全的精致右眼下一片青黑,赤色眼眸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骑士大人,您也是来吊唁这一家可怜人的吗?”年长的老者向他发出询问。
黑发骑士嘴唇轻颤,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焦土,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的说:“不,我没有那个资格。”
“女神会指引他们的灵魂去往天之国。”老者轻声安慰:“请您不要难过。”
黑发骑士低喃:“我看起来很难过么?”
老者轻叹:“是的,您看起来非常悲伤。”
悲伤得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年轻的骑士再没有说话,他虔诚的蹲下/身,轻轻将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覆于焦土之上,动作温柔得像在轻抚恋人明媚的脸庞。
如同在无数个梦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