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今池手抱住腿,头颅低埋,垂地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鞋,费韫的鞋。
“起来。”
顺着蒋今池雪白的脖颈,费韫向蒋今池身后看去,一路的水花。
那些水花是蒋今池为了追他,从塑料盒子顶盖透气的竖条状镂空溅出来的,砸在地上,冰花珠串似的,一直跟到蒋今池的脚后,如同一条拖地的长尾。
长尾巴终结在她左脚边的塑料盒子。
蒋今池的左边的鞋被阴湿了大片,满盒的水只剩下不到一半,四条蝶尾金鱼贴着底部,依然自得。
费韫又说一句:“起来。”
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蒋今池咬牙,举起右手,心擂如鼓。
费韫盯着眼前高举的手,像一根孤独没有旗帜的旗杆,又像孑然花莲海屿的奇莱鼻灯塔。
风从指缝流过。
蒋今池敏辨出风来的方向,从费韫的身后,越过他的双肩、胁下,替他包裹她的手。
风若有知,请吹得再大力些,承托起费韫漠然不动的手,将它放于她的手上。
手心的温热替代风丝的清凉。
费韫握住蒋今池细白的手,把这朵猫身人来人往的小蘑菇,连根拔地而起。
费韫心知,从此刻开始,蒋今池没有什么不能从他这里得到。
手指扣住蒋今池指间的缝隙,手腕皮肤亲亲相贴,费韫说:“走吧。”
没走两步,蒋今池扯住他,“等等。”
说完,旋身去拿地上被遗忘的蝶尾金鱼,手也没放开。
“走吧走吧。”
费韫噙着笑,说:“确定?”
蒋今池连声点头。
他们牵着手,穿过去花鸟市场的拱门,过天桥,去对面的停车场取车。
蒋今池说:“要给金鱼加点水。”
费韫说:“车上有。”
-
花鸟市场那次是两人六月的最后一次见面。
七月初,蒋今池期末考试结束,叶一雯带着她和外婆,回了岩城乡下的老家。
他们这趟到乡下来,主要是为了迁坟的事。
根据国家《殡葬管理条例》:“禁制耕地、林地以及铁路公路主干线两侧建造坟墓。”
叶家祖辈,蒋今池外公的父母的坟墓,占用了农村耕地,村委会打电话通知叶家后人迁坟。
叶一雯两兄妹商量,祖坟迁去和蒋今池外公葬在一起。
墓地已经买好,位置就在蒋今池外公墓地上方不远处,也算是一种团圆。
叶家两兄妹都是做生意的,信风水气运,迁祖坟的事只可大不可小,战线越拉越长。
这期间,叶一雯不时返回市区办事,当天下午准能回来,偶尔谢少东会跟来,但吃过晚饭又走了。
一时半会回不去,身在城郊乡下的蒋今池担心起她养在荷花缸里的鱼。
一个薄日侵山的傍晚,隐匿于榕树褐色皮胬的夏蝉嘶声力竭,至死方休。
外婆见吃过晚饭的蒋今池丧眉搭眼,打不起精神,以为是白天坐在院子里练琵琶,晒太久,中暑了。
盘腿在沙发上刷手机的叶一雯却说,蒋今池不是中暑,“她是操心她的鱼呢。”
叶一雯嘀咕,蒋今池从小花花草草都没养过,心血来潮地弄了一缸鱼来养。
“今池,过来。”叶一雯喊。
蒋今池拖着步子走过来,叶一雯拍拍旁边,让她坐下。
蒋今池头歪靠在叶一雯的肩上,叶一雯打开和谢少东的聊天界面,划到上面,点开谢少东发来的荷花缸的照片,说:“喏,你谢叔叔拍的,他每天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喂鱼。”
蒋今池放大照片,荷花缸里的蝶尾一只不少地潜游在清澈的水缸里。
“放心了吧?”
“嗯。”蒋今池笑着说。
“你的事情你谢叔叔比谁都上心。”
“唔……”
叶一雯觑视靠在她肩膀上的蒋今池,说:“谢叔叔谢叔叔的,也叫了几年了,把人家叫得像外人一样,什么时候改口啊?”
叶一雯想让蒋今池改口不是一天两天,尤其结婚后,无论从实际上,还是平时称呼,使三人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的想望,越来越强烈。
然而,每次提到,蒋今池都像现在这样,两片贝壳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接话。
叶一雯叹一口气,说:“妈妈不想逼你,他对你好,你也不能让人家觉得寒心。”
乡下的平房重建,改造成两层的楼房,蒋今池外公原本打算和外婆在乡下老家度过晚年,每年抽出一点时间,到乡下来打理庭院。
不意,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外公采菊东篱下,闲云野鹤的愿望,终归没有成真。
蒋今池睡的这间房,位于二楼,面向院子,拉开窗帘,犹可以看到院中外公某年春天搭棚种下的丝瓜,藤蔓绕杆,绿叶如新,月光下开出黄色的小花。
蒋今池打给费韫。
一接通,她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说:“费韫,我在楼上看院子里的丝瓜棚,你在做什么?”
蒋今池如泉水激荡山间的声音穿越电波,唤醒费韫在岩城的记忆,一幕幕,历历如绘。
他推开玻璃门,行至花园的一棵台湾扁柏下。
原属日本扁柏变种的台湾扁柏,适宜于台湾高山湿润肥沃的棕壤。
费韫的外公谢启昇,因为喜欢台湾扁柏鱼鳞般层次分明的树冠,不顾植物生长的本性,强行移栽进自家的后花园,雇人悉心照料,提心警惕防范台湾扁柏最易发生的腐根虫害。
这株台湾扁柏在冬季少雨,雪虐风饕的北方,竟然出奇地长得好。
“我也在看院子里的树。”他说,“你回老家几天了?”
“一个星期吧,考完试就来了。”
“考得好吗?”
“还行,正常发挥。”
“正常发挥是个什么水平?”
费韫不清楚蒋今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