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妃是十一月初八的生辰。”
“知道了。”
总的来说这几个月行宫还算风平浪静。
他道:“吩咐下去,九月就回京。”
他去看望不久前落水的慕容仪,慕容仪的气色很不错,见到他时更是欣喜万分,他贴了贴她额头,这时才瞧见床头摆了还未收拾的瓷盏,是承窑的碧水透缠枝莲的瓷罐瓷盏。
慕容仪笑道:“是应妹妹刚刚送来的参汤,说给妾身补一补身子。”
他“唔”了一声,在想,到底还是不能做得太冷淡,至少也是名义上的妻子。
晚间处理了一些政事,他头一回踏入七弦听风。
七弦听风倚着清凉山南麓而建,可登上山头,林风耸动,万顷绿波,谓之听风。
此时,殿宇灯火通明。他心想,和锦宁殿一模一样的做派,浪费蜡烛。
殿内仿佛丝竹管弦正盛,他伸手拦了赵德全的唱驾,步履轻轻踏入了林海围拢的七弦听风。
蓦地万籁俱寂,他步子一顿,以为是里面的人发觉了他,哪知转身的一刹那,一曲琵琶如珠如玉地泻出来,仿若山间泻了千尺的山泉,激白的浪花溅在苍苔覆盖的古石上。
碎珠溅玉无外乎此。
更不能忍的是,伴随着琵琶声起,还有绮丽又纤弱的南曲响起:
“……崔莺莺,莺语唤红娘,红娘呀,你看月明明,明月当空照;去张张,张相公他可得在书房?切思思,思切情深重;俏双双,双美就出兰房;一步步,步入亭中去;再添添,添满一炉香……”
他听过无数名家演音,偏偏这一曲,是本就柔软绮丽的南音,将他古井无波的心也撩乱了七分。
他步入殿中,满室正欢娱,见了他来,则弦止声停,寂静一片;那正搬了一张檀木椅子在厅正中自弹自唱的,除了他的太子妃还能有谁?
此时她酒晕徐添,玉颊生了两抹红晕,抬起眼,满脸慌乱无措站起来,握着琵琶的手有些发抖。
但她的眼睛一样的干净,干净得让人恨不得啜饮一大口。
他不知她为何会发抖,是害怕么,他原来是那么让人害怕的一个人。
心底有一种刹那的悸动,让他觉得人不风流枉少年。
“殿下……”
软黏的南音像一种勾引,他从来不喜这般纸醉金迷的风气,片刻间,已经从怔忪里回了神。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看她着了一袭宽松的月白纱裙,领口微敞,有微弱的酒气混杂着她身上的草木的清香,就那么一股脑冲进他的心腔。
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柔软滑腻得握不住。
她有些受宠若惊,僵硬着不敢动。
他没话找话说道:“你为什么会唱这种曲子?”
她抬起眼,眼光流露出一抹自豪:“我娘亲教我的。我娘亲是金陵人,我爹爹也是在金陵遇到我娘亲的。”
他一愣,旋即记得了成婚前,影卫送来的资料上,说应祁的结发之妻,是金陵城一个……唱南曲的姑娘。
可这并不曾令眼前的姑娘觉得自卑,她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娘亲很自豪。
若是抛开别的不看,她的爹娘的生活应当十分值得人艳羡。
“殿下,你喜欢么?我还会唱别的——”
他心头有些烦躁,皱了皱眉,“下次别在人前唱这种曲子了,你是堂堂太子妃,……”
她眉间有一丝失落,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唱了。”
他点点头,其实心中还是自私地想,可以唱,只唱给他听就可以。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对于她流露出的种种美好,他忽然只想据为己有,最好一丝也不要泄露给别人看。
这个夜晚他带着满腔躁动回了九方光月,浸入冰冷的浴池中,泡了许久才起身。
其实完全可以去找慕容仪解决,但内心深处,他挥之不去的都是那双小鹿般的湿漉漉又干净澄澈的眼睛,他想看她哭的样子,一定……
次日夜晚,他又散步散到了七弦听风外面。
依然灯火通明。
九月秋凉,因为依山傍水,此地更显幽凉。
林海寂静,他静静地站在一丛翠竹旁,看见小溪对岸原木筑造的碧溪书屋边一丛幽深的杂草,杂草边蹲着一个穿着月白色裙子的小姑娘。
淡薄的月光悄然落在她身上,流转月华。
她伸出手掌,漫天飘舞的萤火虫就绕着她的手掌胡乱地飞。
漂亮的萤火落在她的掌心,她站起身,把萤火虫又放飞,抬起头四处张望着绕着她飞的萤火虫们,眉眼间的欣喜令人看了都忍不住同她一起欢喜。
这时,她好像忽然看上了其中一只舞得欢快的萤火虫,追着它就一路跑过来。
所以她赤着脚趟过溪水结果被岸边的杂草藤蔓绊倒而往前直摔,一把摔进他怀中也情有可原。
他暗中勾了勾唇角,觉得这回投怀送抱实在演得不够好。
但听她软软糯糯的嗓音响起:“对不起,有没有撞疼你呀?我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眼,才低声惊呼了一下,“殿下?”
她像触电一样立马弹开,让他又开始皱眉,他于是伸手把她圈了回来,强硬地固在怀中,低头说:“嗯,是本宫。”
也许某些情愫在某些时刻已经注定,可惜人鲜少能够看清自己的心,他以为他只是顺水推舟地玩一玩时,却不曾知道他内心在叫嚣着什么。
什么才惊天下、清峻殊华、万里无一,在感情中,冠绝一夕的太子殿下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一夜是多么的美好,疏冷的月华零落在他们交缠的身上。瓷白的身子几乎一碰就碎掉,偏偏整溪的萤火在此间作舞,有簌簌风声吹来晚蝉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