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年。
终于在一个冷雨敲窗的寒夜里,行将西去的我记起来了一段往事。
那是定河上浊浪滔天的倒瓶口,巨大的涛声在耳边响起。
我记起来那个死在定河滚滚浊涛里的我。
那样清晰,那不是梦。
第一世,那个“我”一腔热忱地爱着他,他毫不留情地夺走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他明明可以救我,却毅然地选择了另一个女人。
或许是他的愧疚,从第二世到第九世,他仿佛都在补偿我一样,可为什么第十世,又这样对我?
我仍然记得那个雪天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扯出一点冷笑,说,我的深情真让人恶心。
人在将死之时,大概会知晓自己的宿命,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也看见了属于我的宿命。
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女缓缓走进月老宫殿,拿一段红线,将自己的泥娃娃和另一个人的泥娃娃捆了起来,挂在姻缘树下,虔诚许下十世姻缘的愿。
雾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少女纤薄背影跪在姻缘树前,双手合十高举,发下誓愿。
“……阿遥愿以元身入劫,求与紫薇殿下十世姻缘。甘受轮回之苦,遍尝人间滋味。他日愿成,元神寂灭……”
她恭恭敬敬地叩拜三下。
她站了起来。
她回过头。
……她。
原来是我自己。
镇守南方的漆泽仙君的独女心慕紫薇殿下十万年。
她苦苦哀求父君,甚至用性命相逼,逼得父君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向天帝请求赐婚。
天帝赐婚的谕旨方下,她以为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终于可以嫁给心慕的紫薇殿下——可是他当日,不惜火烧庚元宝殿,抗旨拒婚。
我模模糊糊地想到,第九世里他大约知道了这些为神的前尘往事,大约觉得……我是痴心妄想,竟然跟他绑下十世姻缘,所以践踏我的真心,我的尊严,我的一切。
十世轮回,万般苦楚,求而不得。我觉得最可笑的就是我了,我大抵,是神仙界的最大的笑柄。
应福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可是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得不到啊。
我还会有来生么。
……
我闭上眼后,魂魄进了冥府,飘荡着到了奈何桥。
听说恋人之间深情不渝的,会许下奈何桥头重相见的诺言。可我在奈何桥头,却没有看到等我的人。
无数魂灵与我擦肩而过,我怅然站在桥头,会否过了这座桥,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也好,我这么蠢的人,活着,也是徒增烦恼。
奈何桥头,阴风嘶吼,忘川河水静水流深,三千弱水泛波起澜。
我轻轻地走向那一头。
那一头,有一面巨大的幕门。
忽然间,剧烈的光芒撕碎了所有平静,一瞬间风涛共起,万顷风声鸣叫,我感到我的魂魄在逐渐地变得透明,逐渐地,在剧烈风中消亡。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
烈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把我三魂七魄都要吹得散开,连神识也要湮灭在光浪里。
但我还没有魂飞魄散。
有烈火肆起在幕门里,幽蓝与橙黄的火焰交织,上方雷电交加,仿佛可以想见那样的雷霆电闪之下,没有什么还能存活。
我回头,望见极远处是苍茫浓雾下的天境台,那里听说能看见人间的景象。大抵我的心中有我所不可控的眷恋,我在那面天镜台上,似看见了什么画面。
看见了另一个我,扎着双丫髻,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那个“我”牵着爹爹的手,那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里,杏花开拂的季节,“我”仰起头问爹爹:“爹爹今天,哪里去啦?”
“今儿是景成太子的忌辰,爹爹进宫去啦。喏,爹爹给遥遥带了好吃的哦。”
“爹爹,爹爹,谁是景成太子?”
那个“我”仿佛意识到我的心思,替我问出我所想问的。
“……是你七哥哥阿吾的长兄,沈重因,天降紫薇星的命格,真可惜啊,一出生就夭折了。”
天镜台上风云暗涌,又将一切掩去了。
我心中扯出一分自嘲,他历劫完毕,自然回到天上了。只有我,傻傻的,被人欺被人骗,连这魂魄,也即将湮灭。
我回过头,正正看着眼前的光幕,若是魂飞魄散也好,我也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人了。
——
撕裂般的痛楚里,我听到有人在唤我:“遥遥!遥遥!”
是谁……
我以为的魂飞魄散没有到来,在魂魄即将湮灭之时,我猛地被人一把抱紧,熟悉的声音奇异地令我镇静下来。
“爹、爹……”
“遥遥,爹爹在,咱们回家,回家了。”
“嗯……好……”
——
听说爹爹损了一半元神把我从寂灭之际救了回来。
休养半个多月,我勉强能够下床走路,基本的仙术也能用了,比如捏个金蝴蝶呼唤在跟其他叔叔伯伯辈的神仙搓麻将的爹爹回来投喂我。
爹爹丝毫不担心我,告诉我:“遥遥,你是你爹的女儿,能出什么大事,只要你勘破了情关,还有什么能打倒你?要依爹看,你伤好了后就跟爹一起去庚元殿把那小子揍一顿,然后咱们回南方去。”
我委婉拒绝了爹爹这个提议。
爹爹是个硬气的人,这一点体现在他连下凡的化名都叫“应祁”上。
爹爹表示,既然看透了,那咱们另外找一个小仙君吧。
他对我的婚事很热衷,主要是因为跟他一辈的神仙大多已经抱上孙子孙女的孙子孙女了。
我望着室内黑瓷瓶中插着的一剪含苞待放的杏花,久久地出了会神。
诚然……十二万岁的生辰就在眼前了。
琼楼玉宇,金殿流光。
爹爹牵着我的手,“遥遥啊,这回退婚以后,咱就真的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