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四叶近几年忽然落了个心痛的毛病,时不时发作一下,虽不致命,却叫他倍感挫败,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何为英雄迟暮。
他独自枯坐书房,面前摆着遗妃的一方绢帕和高姝婄的一对嵌绿松石金耳坠。从清晨薄雾迷蒙到骄阳金光四射遍洒凡尘开始,一直到桐景下西墙,露重觉荷香为止,高四叶都未踏出房门一步。
许是感怀前半生的贫困潦倒和抑郁难得志,亦或是思念那几年马上驰骋,金刀挥横难逢敌手的快意,他偶尔醉酒,梦回午夜时分,对着院中的一滩积水自问,怎么就忽然之间成了乱臣贼子?有封地回不得,有军马良将动不得,甚至一人未杀,一战未开,就被迫逃亡十几年之久。
再对铜镜自顾,竟已双矑炯炯朱成碧,两鬓星星玄尚白。呜呼哀哉,久藏于胸的那一点点郁愤难抒,豪情壮志都化作清晨惊坐起的那一声声咳意,和逐渐眯起眼才可得见一二的书册点墨。再有,就是牙牙学语,蹒颤学步,眼见着环绕在膝前的孩子们一点点长大,那种不同于搏杀带来的那种快意,更多的是平淡的幸福感。
然而,若说高四叶宝刀锈蚀,不善兵甲就大错特错,他困守此地的真正原因,知之者廖廖。
直到月上柳梢头,清风明月舞,高四叶终于起身,吹了火折子点上红烛,接着来到博古架旁去掀起一幅山水字画,随着吱嘎一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扇缓缓开启。
是个面积狭小的暗室。
高四叶举着灯台回首望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缓步进入。进去后将门关上,又走到左侧敲了敲墙壁,随着他的敲击,墙壁上凹下去一块巴掌大小的洞,高四叶伸手进去拉动一根红铜手环。
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墙壁缓慢,沉重地被外力向着两边强行拽开露出可容纳一人进出的裂缝来。裂缝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洞洞地,还有阵阵沁入心骨的凉风拂面。
高四叶取出朱漆木匣里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借着光亮方才看到下面是一级级石阶,表面粗糙凿毛,甚至脚下能清晰地感受到石头的冰冷之意。
约莫着也就下了七八层后面忽然变得平缓,他几乎没有迟疑地向前走着,越过彷徨,带着时光穿胸刺背留下的累累血痕,终于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尽头的墙壁上有一扇门,没有把手,除却从那边打开别无他法。高四叶站定,收起夜明珠放进朱漆实木匣子里。四下忽然黑得好似漫天银河跌进弱水,逃逸不出一丝光明。
他轻叩门扇,咚,咚咚,咚咚咚,像极了战场的鼓槌声。很快有脚步声自那边响起,少顷,一条笔直的金光割裂出虚无的空间,随着门扉开启而逐渐扩大,最终成了一片金灿灿的光明。
一条人影站在耀眼的光芒中,逆光剪影看不见神情,但仅凭借笔直的侧影竟能感知出此人的冷硬稳重的气质来。
“大将军,您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高四叶恍惚一瞬,眼睛从失明中缓过劲来,望着这张与东方魁极为相似的脸孔,心中坍塌的一角终于不再是满目疮痍的废墟,他轻声回道:“老夫想着天色渐寒,又需大量烧炭取暖过冬了,不知你准备地如何了,故此来瞧一瞧。”
高四叶说着抬脚迈过门槛,整个人置身于一处空旷的山坳中。繁星像是仙人洒下的银豆子,遍布在玄色锦缎上。夜风呼啸,鼓动他二人的衣袍,像极了猎猎飞舞的蝶。
身旁的男子身量颀长,着绀宇色布衫,气质冷凝不苟言笑。他抱臂望着不远处的坑洞,心不在焉道:“年年如此,将军不必忧心。倒是属下上次提及的药材和加固用的铁撑需加急送来才是。”
高四叶黯然一瞬,也望向那处坑洞。他曾下去过两次,前面的人提着油灯带路,一直顺着斜坡向下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喘不过气都没能走到工作面。还有一次,是塌方事故,埋了几十人在里面,无论地面的人怎样向下挖也挖不到,他站在半塌的洞里只觉窒息。
“瞻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东方瞻连眼神都未动,只面无表情注视着那处坑洞,淡淡接口道:“算不得委屈,当年也是我自己愿意才来守着这里,只是不想,一守就是八年罢了。”
因缘际会,一位胡混浪迹的老道士闯入一线天,因为卜卦极准,深得一线天民心。于是他胡吃海喝了三个月,临走前神神秘秘将高四叶带到一处山坳中,指了一处与他道:“其一,天德不可为首也。”
高四叶还未及深思,老道人又曰:“此之宝地,地道之光也。”
老道人哈哈大笑着,打个呼哨,一头纯黑的毛驴从羊肠小道上踢踏踢踏地走了出来。他跨坐上去,拧开酒葫芦灌了好大一口,打个酒嗝,又道:“再多言,天不容。”
他行到路口,自言自语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高四叶琢磨了许久,一日久旱逢甘霖,天雷滚滚下着瓢泼大雨之际,一道闪电击中了枯藤老树引发山火。也是奇观,这边如银河倾斜,那边火光满天,待雨停火灭,有士兵来报,山坳中满是黑色炭火烧焦的痕迹。
大家俱是不解,荒山老林谁来烧炭?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了老道人口中的宝地是何意。高四叶封锁了消息,知道这件事的人全留在山坳采煤。权衡了半年,高四叶终是下定决心只采所需。
起先扶着看守此处的将领不解其意,一意孤行超额开采,由于技术不成熟,加之天灾引发矿洞塌方,死伤惨重。于是,高四叶这才打上了东方瞻的主意,他为人多智,性子清冷耐得住寂寞,加之一身好武艺,是看守此处的绝佳人选。
但苦于不能公之于众,东方瞻于一个雨夜不辞而别。
“大将军,这天旱了太久,一线天内怕是物资匮乏,难以为继了吧。实在不行,令采矿工夜以继日多采些运送出去兑换物资……”
“万万不可!”高四叶厉声打断他的话,“谵儿糊涂,私下贩炭不足为奇,但奇的是大规模的贩卖必然会引起官府的主意,一旦事发,绝难善了。”
这个道理东方瞻又何尝不知?
两人并肩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山中露浓打湿了衣衫,高四叶才缓步往回走。东方瞻孑然一身立在旷野中,笔直如旗,扬起猎猎孤寂。
他就那么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