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是一场大雪。
下雪的早晨总是格外安静,听得清落雪的簌簌声响。
落桉身披不合时宜的青碧单衣,站在檐下抬头望,几粒偏离了方向的雪停在她的脸颊和鼻尖,片刻便化作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随手捏了个诀,满天飞雪都被无形的力推开,不再近她的身。
院中的雪堆突然破散开,一只灰麻色的灵犬探头,刚修剪过的毛发下露出水灵灵的大眼睛,它起身抖落残余的雪块,欢快地摇着尾巴向院外跑去。
不一会儿,灵犬迎进来一人,落桉侧目看去。
她养的这灵犬脾性怪异,平日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对谁都龇牙咧嘴,今日不仅主动去迎,还偏要等那人轻轻抚摸过它的头,才自顾自跑到一边雪地中打滚玩。
来人远看身形挺拔,着一身蓝白色弟子常服,举止端正有礼。
等人慢慢走近,落桉总算认出来,是小师弟齐山。几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齐山还是个只会跟在各位师兄师姐后面哭的小豆丁,如今竟都这么大了。
齐山再往前,停在离落桉五步之处,躬身作揖,恭敬喊道:“师姐。”
落桉并未开口,声音却随萧萧风声传至他的耳畔:“何事?”
齐山突然哽咽,一时没能接上话。
这些年,隔着太多事情,明明是期待了很久的相见,可千言万语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心头堵得慌,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眼眶酸涩到要看不清面前光景,只好赶紧抬头,却又一头撞进落桉越发清冷的眉眼间。
那双眸早已不似从前的干净清澈,比凛冬更寒冷,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一瞬,齐山便移开视线。待他从左侧袖中摸出一信封,却意外发觉落桉身上的锐利与锋芒收敛了许多,雪花歪歪斜斜地飘入檐下,柔柔地停落于她的肩头。
齐山将信封规规矩矩递出:“青州秦三小姐的书信,二师兄让我转交给师姐。”
落桉闻言轻顿,随即抬手一挥,信封稳稳飞落到她手中。
秦氏幺女的定亲宴定在了十月初八,秦一渺写信来,邀她下山吃一杯喜酒。
当初秦一渺在云衡宗上修习过一段时间,与落桉是同龄中唯二的女弟子,再加上又是个活泼的性子,谁靠近都不免心生欢喜,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秦一渺常常在违禁偷偷喝酒之后,醉醺醺拉着落桉说要一生求仙问道,与她相伴,永不下山还俗,去与聂家二公子成那劳什子的娃娃亲。谁曾想到,如今还是要入了凡俗。
收到故人来信,往事回转,桩桩件件落桉突然都清楚记得。
当年,秦一渺还未等到及笄,便被秦父接下山,离开云衡宗继承家业去了。此后没多久,落桉因犯了事被囚禁在这主峰后山的云顶小筑中,不闻世事,也不曾离开。
细算,二人一别,已有十余年。
落桉盯着纸笺上黑字出神片刻,将信仔细叠好收回袖中,传声问齐山:“是今日?”
齐山答:“明日,今日是十月初七。”
落桉点头,转身回到屋中,半晌再出来时,已收拾妥帖。
她未施粉黛,一身淡天青色晕染衣裙,木簪随意绾起浓黑长发,身无一星半点配饰。她低头整理袖口的褶皱,眼眸半阖,看不出喜怒,如不见底的深潭。
齐山突然回想起,好些年前师父寿辰,宾朋满座,丝竹之声不绝入耳,其乐融融,彼时意气风发、眼神灵动的落桉居于师父左边首位,趁着师父起身举杯说话,她偷偷将师父寿礼中,最好看的一串葡萄上面最甜的那颗,悄悄揪下来塞进了他的手心。
席间献舞,她一袭绯色罗裙裙裾飞扬,不经意间拨动了多少仙门弟子的心弦。
那灵犬似乎和落桉心有灵犀。她才下台阶走至院中,它便从树后的雪坑中起身飞快跑来,围着落桉转圈,行为中尽是“不管去哪都带我一同去”的意思。
带一只灵犬应当不打紧,落桉心想,没阻拦,由着它跟上自己。
齐山看落桉准备走,一步步跟在她身后。
肉眼可见只有云顶小筑,其实不然。当初为了囚禁落桉,整座后山都有复杂庞大的禁制法阵加持。若无人靠近,禁制一直是隐形的,看不出什么间隔,内外的景色与天气都在跟随三餐四季同步变换,真的仿佛囚禁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
齐山眼见落桉走到了禁制边缘,却毫无察觉地就要继续迈出步子,他来不及多想,踉跄几步追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使劲向后一拽。
瞬间,固若金汤的禁制因有人靠近现了形,落桉的发丝单单扫过边沿便已断裂开,空中交杂排列的金线密密麻麻,为她编织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她要么选择命丧于此,要么活着插翅难逃。
齐山轻轻一挥袖,金线组成的网中破开一道供一人出入的裂缝。
落桉弯腰抱起脚边活蹦乱跳的灵犬,对齐山微微颔首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而后就像在走出自家家门前,发生了类似忘记开门这样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自然地迈步离开了后山这片专门为她而设的禁制范围。
落桉的离开本该是喜事,但齐山的面上难掩哀伤。
想当初,那些人何其残忍,让她明知活在囚牢中,却仍要她看得见自由。
就在他深陷回忆难以自控,没注意到的时候,落桉已经连同灵犬齐齐消失在原地。待齐山回神,只剩符纸燃烧的片片灰烬腾空后盘旋落地。
连一句告别都不曾留下。
亥时刚过,一人一犬现身秦府正门。
落桉头戴幂篱,透过白纱打量着灯笼昏暗光线下的牌匾,以及牌匾之下两扇阔气的厚重木门,灵犬端坐在她身旁舔舐自己的前爪。确定好落地地点并未出错,沉思许久的落桉转头便要继续往院里翻,灵犬见状,赶忙咬住落桉衣袖拦住她。
落桉和灵犬僵持好一阵,还是妥协了,被它连拖带拽至大门前,抬爪指挥她去敲门。
凡人听不见灵力传声,她本因无法开口言语想免去这档子麻烦事,现下看样子是不成了。
轻叩三声后,大门“吱呀”向内拉出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