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不过就是博夫人做了点生意。
是这事,博王后心里不由一松。她自然知道这件事,去年姑姑就为此反复和她闹了许久才消停。眼下姑姑又提起,博王后心里竟没有一点诧异:依姑姑的性子,若果然偃旗息鼓,倒不像她。
“然后呢?”去年博夫人闹来闹去,不过就是希望博王后向大王提一提,给博家一个与张家相同的待遇。博王后咬死了没有同意,如今姑姑又要闹出什么来?
看着侄女略带警惕的目光,博夫人觉得下面的话颇难以启齿。然而来都来了,今日这脸面无论如何都是要舍下的,她干脆心一横,一股脑说了出来。
虽然当时侄女没有同意,但博夫人还是操持起来,她找了几家商户,又与婆罗门教商议好,两方商定,由婆罗门僧人供货,博夫人负责转销。这生意做了已近一年了。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仿佛含了四万八千世界,光怪陆离得叫博王后直皱眉头:婆罗门僧人供货?他们不是传教么,怎么供起货来?供的又是什么货?
此刻博夫人心急得很,侄女却还一点一点细问,不免让她有些不耐烦,一不耐烦,就觉得与心有藩篱的人说话果然费事:这世界万事万物都相通,时时刻刻在变化,僧人怎么了,僧人就不用吃饭睡觉?他们不过是传教,又不是贴在门上的年画,只能平展展示人,不得转身。
然而再不耐,今日她也要压下性子,“不过是他们顺手的事情。那些僧人常年往来西域,顺手带些东西来,有什么不可以?”
然而她还是拖着没说到底是供什么货。
但博王后自然是要问清楚的。博夫人遮掩不得,只能不情不愿的道了声“没药”,她和婆罗门教眼下主要做的是没药生意,顺带再做点其他焉耆物产。
博王后再度惊讶:“焉耆?怎么和焉耆又有关?!”
博王后的每一次反应,在博夫人看来隐隐都有一种居高临下指责自己不该的意思。她不想受这种暗气,可她今日是为了求人而来的......
博夫人很想搓一把脸,但她忍住了,只是努力的组织语言想再开口。然而这时博王后已然反应过来:前些日子,虽然高昌王不说,但博王后隐隐约约知道前朝之所以动作频繁,与曹国和焉耆脱不了干系。
结果今日,她的亲姑姑转头就告诉她,她通过婆罗门僧人,与焉耆做生意.....
“并非你想的那么严重!”博夫人断然喝了一声。
她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定下脚步,倾向博王后急切道:“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是,那些东西确实都来自焉耆。可这西域商道上,产自焉耆的物产流通还少么?别的不说,只说那张家小娘子,那个张昙,她不就亲去了焉耆么?所以我买点焉耆的东西又怎么了?既不违规也不违法呀!”
听到姑姑举了张昙的例子,博王后心稍稍为之一松,然而又疑惑起来:“那姑姑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博夫人如今做上了生意,为的自然是生意上的事,只是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到底是何事?”
博夫人心一横:“近来有人在查我们的账,恐怕,是为了查税而来。”
一言以蔽之,博夫人逃税了。
因为婆罗门僧人在曹国和照城受到优待,相关边境关所并不十分严查婆罗门僧人的携带,因此可以省掉十分可观的关税,但博夫人还不知足。因高昌对焉耆物产至今还收以高额关税,
因此她请婆罗门僧人不走北道,而是走南道入境,如此,又可省掉许多高昌边境的关税。
不走北道,而是走南道入境,以省却关税?走南道如何能省却关税,不是和北道入境一般.....忽然,博王后灵台一闪,顿时明白过来:
“姑姑,你不仅仅是逃税,你还买通了赭石城的关所?!”
博夫人没有否认:这正是她着急之事。税金她大可以再补上。可买通关所这事情却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博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用想她便知道姑姑是如何收买关所的,说到底就是八个字,以权谋私,以势压人。
“姑姑,你我如今这样的身份,你为何还要做此等事?!”自重身份四个字,做起来很难么?
博夫人的脸皮跳了跳。她或许对自重身份这几个字的理解与侄女不同,但对于侄女指控她有失身份这一点,她断然不能接受。
她不再急切切的说话,只是一错不错的看着博王后,然而慢慢起身,走回位置坐下,良久,她哼笑了一声:“王后与我谈身份,莫不是忘了如今你这尊贵身份是怎么来的?”
博王后脸色顿时一变,她紧紧看着姑姑。
博夫人浑不在意侄女的脸色,只决意好好与王后来谈一谈这体面和身份的来历。
“你难道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先嫁给你姑父,后来又带你入宫赴宴,你能有机会坐上这王后之位?”
博夫人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问题,当初博王后确实是经由她引荐给大王的。但博王后仍面孔雪白:博夫人或许没有意识到,她这句话正戳中了博王后心底最不愿提起也最不愿回想的事情。
当年她情定大王之后,却隔了两年才嫁入宫中,因为那时先王后虽已然罹患重病,却还在世。她是等到张王后过世一年之后才入的宫。
当年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本无婚约在身,自然可以自由婚配。那两年的等待时光后来没有人再提起,博王后也渐渐以为自己遗忘了,然而后来她每次做梦时渐渐都成了同一个梦:她困在一个狭小低矮的四方盒子里来来回回找不到出路,她从来没有抬头,不是梦境里无法抬头,而是她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盒子上方那些嘻嘻笑着的围着她看的扭曲面孔。
这个梦境博王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有时噩梦中挣扎醒来后,她安慰自己:不怕,不过就是一个噩梦。
可现在,在姑姑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那个噩梦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