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啸着暖挟着寒笼着薛济堂堂后的小院儿,四四方方的小院是难得的清静,再伴着阵阵的淡淡的药香袭来。薛苡仁盘坐于榻,置肘于案,自他十四岁坐堂开诊以来,已是多年未有闲暇,一得了闲也不忘翻阅医书,他拿起笔来,牵动后背的烫伤,这几日倒春寒,他又一惯畏寒,多裹了几层,万幸穿得厚实,背上只烫得发红,后颈上没个拦护,烫伤了一块儿,故而身子并无大碍。薛苡仁不觉伤重,秋石师兄却不放心,暂歇业闭肆,特让他静养。
秋石师兄新收的徒儿,小药僮附子扶着捣药桶,打着瞌睡眯缝着眼强撑着研药,薛苡仁无暇分神责骂,随意任他偷懒,自顾添了墨在旁医书上批注。
忽的听外头嘈杂声渐起,一两个女声齐道:“我们找薛大夫。”
“师兄,何事?”薛苡仁应声而问。
外头的薛秋石喊道:“不要紧,我去打发了,你养着,不必管。”
俄而,女声又起,“让我们看一眼,我家姑娘还等回话呢。”
“不成,师弟不单单伤了油皮,不能见客,还请几位姑娘领着你们姑娘回吧。”
薛苡仁听着几人的谈话,恐秋石师兄为难,又想自己本无大碍,随即起身换衣。待他穿戴齐整,推门出屋一瞧,齐齐整整两排女子从院子里站到院子外,当下不解问道:“这是?”
折春回他,“我们是莘国公府宋家的,我们家姑娘来了,薛大夫可能一见?”
宋家小姐。
薛苡仁点头,“请。”
薛家师兄弟跟着众侍女一同去见宋念,却看宋小姐一人在堂内捣鼓翻看着药箱,还未出言问候,宋念转脸先道:“昨儿事急,还未给先生道半句谢,那一壶热水,迎面上浇,只怕我难好。”
依旧是那老一套,折春铺好蒲团,新竹旧简扶薛苡仁上座,她又要磕头还礼谢恩。
新晋恩人薛苡仁连忙起身推辞,“小姐替我解围,我全当报答,受不得如此大礼。”
见宋念执意,又劝道:“小姐救我水火,我也该给小姐磕头。”
听他如此相劝,宋念不再强求,道:“那算我们抵了。”
宋念撇了嘴,笑怨:“这二月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净给同辈们磕头了。”
挽夏摇头直道:“正月十五里,天官赐福,姑娘偷懒没去向北极中天叩头,哪里有福赐给您。”
宋念一听拍手,“是了是了,一定如此,明年可不能再偷懒。”
丫鬟们一阵哄笑,宋念知会却冬,却冬上前道:“毁了薛大夫一身衣裳,我们姑娘急着赔你一身。”不等薛苡仁抬手拒绝,众女已上手给薛大夫量体。
折春藏秋点了茶:“我们代姑娘敬薛老爷一杯茶,还请薛老爷吃一口。”
盛情难却,薛苡仁只得微红着脸吃下。
余下丫鬟抱来八九个食盒,里头装了几十样不重的糕点,看附子必是个馋嘴的,拿了给他吃,附子不管旁的,接了就吃。
宋念问道:“还没请教薛大夫大名呢?”
“我随师父姓,师父为我起名苡仁。”
“和师父姓?”
她看薛苡仁薛秋石二人,一个白净,一个青面,不像一窝生的。
“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祖籍更不知何处,师父将我养大,教我医术本事。”薛苡仁耐心解释道。
挽夏问道:“可曾寻过亲?”
薛苡仁双眼顿失了光彩,“寻过,没寻到。”
丫鬟们不敢再言再笑。
唯有宋念苦笑道:“我生下来也没了娘,要不是舅父把我抱了回去,也不知寄在哪家篱下。”
薛苡仁看向秋石师兄,“师父待我一如亲子,师兄也待我如亲弟,师父便是小可的生身父母。”
“苡仁,苡仁。”宋念嘴里念叨着,手顺着药柜子寻,“找到了。”正要伸手去抓薏苡仁,却被折春拦住。
宋念自生来只有一处好,那就是身子骨比同岁的孩子好,甚少患病,一时有个头疼脑热,也是请了大夫去家诊治,这还是第一回亲自进医馆,因而瞧着什么都觉得新奇。
“那小姐大名?”
听他反问,宋念愣了一会儿道:“我叫善荏。”
薛苡仁低头一笑,“善荏善荏,不过是善人罢了。”
“三年前,天大旱,小姐同陈家少爷于城外施粥,那时我正跟随师父在那处行医,陈少爷和小姐是不是善人,我瞧的清楚。”
想来也是有缘,那时行善的贵人不少,偏他只记住了陈家少爷和宋家小姐。
宋念一听自己的小把戏被戳破,“花银子买来的名,不过我喜欢。我真名是我翁翁一早先定的,起的时候又没问过我,听着又不好,我也不爱叫。外头都这样叫,我也就厚着脸皮认下了。”
又叹道:“似我这般的,不过是靠着父母亲族,沾了先辈的光,在家做主子做小姐的,自己去了外头什么都不是,在世时若不做些善事积德为下辈子攒些福报,也是白活一遭。得了善人名,我心里也愧疚的很,可惜自生来就不是善心人,先生若是先前不救陈煦,昨日我瞧见了也只装没瞧见。”
薛苡仁想她这番自谦的话,“你们和旁的有异,我知你和陈少爷都是好心肠,这世上有恶便有善,正所谓半夏薏苡,味辛味甘,瓦石珠玉,秽土熟土,如何能一概而论。”
宋念知他所说“旁的”是那梁仲宣,问道:“这儿也没别人,全都是我家的,你快告诉我,昨儿你又如何得罪了梁仲宣?”
薛苡仁摇摇头,他行医多年,知此行当不比旁的营生,一向恪守本分说话做事向来谨慎,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伯府的二公子,缓缓道:“去给梁老夫人瞧病,不知哪里得罪了二少爷。”
“老夫人可安好?”
“老夫人病已好了大半,只需小心养着,一年半载的也用不着我。”
宋念一听气急,“他怎么如此不知礼?我还当你药了他家上人,他不要脸面的这般羞辱于你。”
“他用不着,我可不能轻慢了,陈煦那幅身子骨,只怕还得劳烦先生几十年。”
“不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