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民国八年 立春
无锡是个不折不扣的江南水乡,清早,潮湿还带了斑驳的青石板路旁已经有小商贩支起招牌,妇人们穿着麻布围裙,用胖乎乎地手将蒸笼取下,连巷子里都充斥了馅的鲜味与面团的香味,叫人忍不住买下两个来尝尝鲜。
江南多雨,这地方自然少不了与水有关的,青石板路再往下便是那似乎只有四五米宽的小河,船夫起了个大早,盼望今天多赚几个钱,昨晚喊着要不醉不归的壮汉此时也摇摇晃晃走出来,由招揽生意的船只载他们回去。
初春的江南,还有些寒冷,水汽和轻雾似缎子缠绕在小镇上,几朵盛开的杏花倒是给早晨的江南添了几缕色彩。
不错,一个多月后,无需杏花点缀,江南也媚态横生。
某处正屹立着一座新式的欧风宅子,水乡的人几乎都知道,那家的主人周志行,做了大生意,宅子修的都气派。
“哦呦,大小姐,你不要乱动喂,头发马上就扎好了。”
“知道啦,我不乱动了。”
镜前的少女杏眸樱唇、皮肤白皙、身材纤细,虽然还是个稚嫩的少女,却也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
房中采光极好,木质的地板泛着光,水晶吊灯璀璨无比,如同一个小堡垒,挡住外面的人间烟火。
“哎呦,我们大小姐,长的怎么这样标志呀,好了,来,看看。”
说这话的是张妈,周家聘来的长工,从山城重庆来的,虽说话粗俗些,但手巧烧得一手好饭,还会给大小姐扎漂亮的辫子便被留了下来。
“好看!不愧是张妈,辛苦你每天给我扎漂亮辫子了”少女身着中学发的蓝衫黑裙,一双杏眼里像装了夜晚江南春水映的碎星。
“来——这可是刚送来的披肩,看,多漂亮,太太亲自选得西洋裁缝呢。”
张妈拿来一件白色的绣花披肩,领口还缀了绒毛,缎面上串了珍珠。
“刚刚春天,还凉着呢,大小姐快穿上”
说完,张妈帮着少女披上披肩。
“谢谢张妈,那我下去同爹娘吃饭啦。”说完冲出房间,蹦哒着下了楼,鞋跟与楼梯碰撞发出哒哒哒的欢快声音来。
“周木年,你慢点跑,天天没个正形,你忘了上次从楼梯上跌下来摔了个狗吃屎?这次要是把腿摔断你就爬着去上学吧。”周志行放下报纸,睨了她一眼。
“早上好,爹爹。”早就习惯父亲对自己的挖苦,每天早上一遍,晚上一遍,若是学校放假,每天见到都要被念上两句,简直烦不胜烦,周木年不理会,拉开椅子自顾自地坐下来。
见桌上今儿摆上了周木年平日里爱吃的八宝粥,这粥的做法稍微有些复杂,需要许多干果、谷物,还要天空刚吐出鱼肚白的时候就起来准备,着实不易,周木年也不多废话,悉悉索索地喝起粥来,暗地里对张妈感激不尽,昨晚不过是小小地撒了一下娇,得空了一定让管事的给她涨两块工资。
“娘呢?平时都一起吃早饭,今天怎么没有看见她?”周木年抬起头,鼓着嘴含糊不清道。
周志行也不看她,接着低头看报纸,慢条斯理道“和你舅妈一块儿去饭店看戏去了,那戏班子昨天到了咱们无锡,挺有名的,我在报纸上见了好几次,你娘非去,拦也拦不住。”
周志行是个十分开明的人,又认同新时代文化,不曾娶什么三妻四妾,对于妻子女儿出手也大方,妻子平日里去看戏、跳舞会、百货商场,就是在牌桌上输了百来块钱他也不带管,周木年虽然不喜欢父亲唠唠叨叨的臭毛病,但是看在零用钱充裕的份上也就忍了。
周木年喝完了碗里的粥,临走前对父亲说 “爹爹,今天学校放课后我想和秀枝一块去看话本,我…”
“你什么你?没钱花了?”周志行讥笑一声,抬头看她。
“爹爹,你最好了,你简直就是寺庙里头的财神爷,你这么好,就再给些吧”她拽着周志行的衣服使劲摇晃。
“上周管事的不是刚给你放过零花钱…足足十五块,都抵得上外面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一个月了…罢了罢了,这个月最后一次,再要可没有了。”周志行拗不过女儿,拿出钱夹 ,大方地递了张五十的大洋。“拿着吧,去买衣服、看话本、吃西洋馆子去。”
“五十啊…爹你今天怎么忽然这么好了?”说完她赶紧把五十块的大洋抓过来,一脸不敢置信。
“行了,快去上学去,要认真听先生讲课,不准开小差,听到没?路上不准贪玩,下次考试再有不及格,那就没得花了。”周志行冲她不耐地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张妈从厨房出来收盘子,望着周木年一蹦一跳的背影,不免要慈爱地笑笑“老爷也不必抓的太紧,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我家囡囡像阿年这个年纪时,总爱翘了学校的课跑去糖水铺子。”
周志行不屑地轻哼一声“你也知道她已经十三四岁了,功课不行,成天上房揭瓦,就差造反,要不是她这么不让我省心,早就让她和子川一道去上海读书了。”
江南的水似条缎子,穿过瓦片房子、小巷子和人来人往的闹市,空气中总弥漫着让人舒心的茶花香。
江南的清晨,安静、美好。
一些小资的人家里,窗台往往会放上西洋的留声机,此刻正传出时下流行女歌手的吴侬软语。一会儿激昂似山间暴雨,一会儿婉转似缠绵悱恻,周木年而今只有十三自诩不懂这些儿女情长,可是话本子却没少看。
茶馆此时传来激烈的讨论声,几个寸头青年,身着中山装,眼底一片青影,看来一宿没睡。
“北平的大学生们已经罢课,工人大罢工,愈演愈烈,已经被镇压了,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他娘的!真是不知道巴黎和会上那群人干什么吃的!派他们去打酱油吗?咱可是胜利了,一点好处都讨不到。”
“你小声点…北平现在人人自危,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还是祈祷这场风波不会南移吧。”
周木年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议论的内容,若有所思。
停留了一阵,也就继续向学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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