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撑着酸痛的四肢勉强坐起来,扬起下巴看向桓燕市。她方才一通喊叫,半点没有传入厚门高墙铁瓦深院的桓氏内府,娇养内闱的桓氏郡主更不可能听得见。但她却那么及时地出现了,回声不觉得这是巧合。桓燕岫一定把他做的那些好事都告诉了他姐姐桓燕市。桓燕市知道自己会来桓府,算准了时间在这里等着。所以,回声冷笑说道,是她撺掇桓皇后把三皇子调离观世都的吧。
啪——
回声本就不算完好的脸上又落下尖锐而扎实的一巴掌。她扭脸用肩膀擦去嘴角被打出的血丝。看来是她猜得太准,调子太高,状态太好惹怒桓燕市了。若说当初在哭佛寺初见桓燕市时回声还能心绪平静,那么现在回声对桓燕市便是满腔怨愤恨不得啖其肉啜其血了。若非桓燕市从中捣乱,说不定此时她已经把回暖她们救出来了。若非桓燕市那个弟弟搅事,回暖她们根本就不会出事。若是回暖死了,若是她们一家人死了,回声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饶过桓家人。
或许也发觉了自己适才亲自对付一条疯狗的行为跌份儿,桓燕市忽然又摆上一副娴静淑雅,高洁贵重的笑颜来。俯身在回声耳边,桓燕市轻声言语如毒蛇吐信,“别光想着霍暖啊,你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难道你都不想见一下吗?”
回声闻言,顿时呼吸不畅,肝胆俱惊。不……她有很可怕的预感。或者说,她一直都很清楚,那些隐藏在春和景明之下的贵族衣冠背后,种种腌臜恶心臭不可闻的行径。
睨了回声的苍白面容一眼,桓燕市起身,举起双手在头侧轻轻拍了拍,两个具有人形的鬼物被侍卫牵着颈绳从暗处缓缓爬了过来。待爬到了跟前,桓燕市用脚尖嫌恶地蹭蹭两人,那两人停下爬行,身板笔直地垂首而跪。抬起头来,桓燕市轻声喝令二人。那两个人于是抬起了头。
那是面容肖似的一男一女,滑腻厚重的白铅脂粉将他们原本清隽矞丽,雪纯月明的皮肤涂满,从头皮涂到脖颈,水银融的血红色抹上他们干裂的嘴唇,唇边溢出的鲜红分不出是颜料还是他们自己的血。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羸讷,仿佛一滩再不会泛起涟漪的死水。
回声当然记得他们。霍知凉,霍知懿,是她小叔家的孪生儿,霍氏家族中最漂亮的孩子。当年霍氏出事的时候他们比霍暖还小,不到十岁。霍知凉霍知懿是那个时候霍氏家族最娇宠的一双碧玉,他们总是喜欢跟在霍声身后。
霍声算不出先生给的数字,两个小娃娃就摆出二十根短短的小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给她看;霍声喜好收集腕珠,看上她父亲送给两个小娃娃的生辰礼皓月珠,就现编了一对衔花草绳跟他们换,两个小娃娃算不过来账,还开开心心地替她把皓月珠一颗一颗串好系在她腕间;霍声好奇心重偷偷给他们喂辣根水,呛得他们憋红了脸哇哇大哭,长辈们来问时又瘪着嘴不肯供出霍声……
知凉,知懿,唇瓣颤抖,尽管内心波动浩瀚,回声一遍遍唤着他们的名字尽力轻柔不去吓到他们。她知道,在桓府的这四年里,他们受到了非人的虐待,遭受了身心的摧残,被剥夺了人的礼义和尊严,甚至被灌入了阴怖的药物……
但是知凉和知懿已经认不出她了。这四年里他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索性把自己训化成真正的猪狗,封闭内心隔绝外界,这样他们就再不会感觉到痛苦了。
泪水模糊双眼,大颗大颗地掉落,回声挣扎着咬开裹束手腕的麻绳,纵使绳索磨得她唇龈流血。伸手想要抚摸他们的脸庞却又不敢,她总是害怕她的言行会吓到他们。最后望着知凉知懿如鬼魂般空洞的眼眸被逼得毫无退路的回声,把额头重重地砸在他们对面的地上。
知凉,对不起。
知懿,对不起。
神海霍家,对不起。
磨搓膝盖,回声将身子转向桓燕市,朝她连磕了三个响头,请求桓燕市放了知凉和知懿。她可以用自己去换,无论桓燕市想如何折磨自己都可以,只要放过知凉和知懿。看着终于在自己面前低陷到尘埃里的霍声,桓燕市的唇角不自禁地咧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比起从前刻意彰显胜利的笑,此时这个无声的笑,才是桓燕市心里真正痛快了的彰显。她当然不会交换霍知凉和霍知懿。回声又何尝不知?但是此时此刻,回声没有别的办法。很多人,很多事,是回声即使捣碎了自己的全部尊严和生命都挽回不了的。
知凉和知懿又被人像牵狗一样地被牵走了。桓燕市还教她的贴身丫鬟赶上前两步故意踢了知凉屁股一脚。知凉被踢得一个踉跄,然而马上又仿佛毫无感觉似的,跪起身继续爬行。他爬得缓而慢,就像一枚被人攥在手里的砚石,无根无气,磋磨苦黑,最后整副骨架消落,只留一滩浓黑的血水。
“桓燕市!”回声扯断脚上的绳子站起来,因愤怒而高高抬起的手臂被桓燕市在半空中抓住。推开回声,桓燕市察觉她愈发可笑,凭她现在的身份,还想打自己?桓府侍卫纷纷上前保护桓燕市,对着回声一阵拳打脚踢。
泪水与血水融于袖上,回声预感到自己今日会死在此处。但是转念一想,桓燕市没有这个胆儿。倒是她自己,现在更想死一些。桓燕市看打得差不多了,刚想叫侍卫停手,一群乡野莽夫不知从哪里忽然蹿了出来。他们四五个嘴里喊着回声的名字,和桓府侍卫扭打起来。丧家之犬,果然在她身边的人也是野狗一样的东西。桓燕市叫停了侍卫,被打得大喘气的回声也把多苗郎他们喊回了自己身边。
看着对方猫狗一家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桓燕市嘴角牵了牵,连份笑意都懒得装,真是可怜呐。“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就敢靠近她?我劝你们还是离她远点莫被牵累。她身边的人,可没一个有好下场。”
半扶着回声,多苗郎瞄了桓燕市一眼,没有说话,只用自己尚算干净的袖子替回声擦拭唇边的血迹。
居然如此不识抬举,桓燕市只得好心好意与他们解释。“你们都被她骗了。她们一家都是通敌叛国被发配北疆的死囚,连贱籍都勉强,与你们在一起也不配。按着大原律令,师友密交亦算九族之内。若被划分入了贱籍的九族,小心日后诸事不顺,性命难存。”
回声的面色,因桓燕市的话,又蒙上一层虚白。转眼望向多苗郎平静的面孔,她想多苗郎该是早就知道了一些,只是不晓得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没有理会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