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她眼前闭上，面上泪痕被冽风吹干，她逐渐停止哭喊。严寒包裹她的心脏，冻得她四肢泛冷。意识像是被浸在冰水中迟钝麻木，在无边黑暗中，她终于昏睡过去。
顾江蓠是被侍女唤醒的。
近日她梦魇不断，实在疲惫，竟在院中睡了过去。
“小姐，就要去宫里了。我帮您梳妆。”一唇红齿白的小丫鬟凑上前来，轻声细语道，好似唯恐惊到眼前这玉般易碎的人儿。
“嗯。”顾江蓠放下怀中的白猫，在三两丫鬟的拥簇下朝房内走去。那猫方才被勒得极为不适，晃着尾巴溜走，不见踪影。
“选件素净点的。”看着丫鬟拿出的红粉衣衫，她眉头微皱。
“可中秋宫宴，京里世家小姐……”小丫鬟不谙世事，小声嘟囔着。
“鞑靼刚被逼退，大梁军民死伤惨重。战火方熄，纵是宫宴盛装出席也不合适。”顾江蓠淡声道。
“是。”小丫鬟羞红了脸，暗地对自家小姐的细心得体更是钦佩。
虽说从简，但到底是宫宴。顾江蓠身着淡蓝罗裙，裙摆点了几朵铃兰，比之平日更为出尘。一串檀木佛珠缀在她纤细的腕上，如瀑般秀发挽起，好似她真是信奉神明、天真单纯的世家贵女。
几个婢女在她侧旁看呆了眼，互相推攘着笑闹：“小姐这一身真似仙女儿下凡。”
“定是要教太子殿下看直了眼，说不定今日便要……”一旁的大丫鬟忙捅那口无遮拦的小丫鬟，拦了下面的话语。丫鬟们也不继续说，只是嬉笑。
顾江蓠随她们闹，由婢女们引着走向大门。
“江蓠，跟娘坐一辆马车吧。”顾夫人听见娇笑声，拉开车帘探出头，目光透着几分哀求。
顾江蓠目光暗了一瞬，没有应声，却还是上了马车。顾夫人面露欣喜，上前挽住江蓠的手臂，动作透着些许生疏僵硬。顾江蓠搀着顾夫人坐回马车，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假意没有看到顾夫人眼底的失望。
***
侯府的马车不得进宫门，顾江蓠搀着顾夫人走下马车，抬头却看见一熟悉身影。
太子谢煜正站在宫门不远处，遥遥望向此处，雪色衣摆随风鼓动，温和清俊。
顾江蓠一怔，屈身行礼。那人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中秋佳节，今夜却阴云密布，圆月敛在积云后方，不见行迹。宫内各式花灯早已挂起，宫人为其点上火烛，灯影幢幢，一时亮如白昼。
女眷不入主宴，由侍女引入后宫，参与皇后娘娘主持的宴席，算是变相为太子相看太子妃。
顾江蓠踏入宴厅时，席间已有不少人落座，一时众多目光向她投来。朝廷虽严禁结党营私，但权势集中的朝堂势必有派别。众人面上不言，却也知侯府与太子交好，永昌侯嫡女更是惠质兰心，姿才名满京城。如今外敌退却，百废待兴，更需天家福泽安稳民心，太子妃一位兴许于今日便要定下。
顾夫人很是沉得住气，不骄不躁、礼数周全地领着她的女儿向皇后行礼。顾江蓠端得一副温婉贤淑样，在完礼起身后窥见皇后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心念一动，随顾夫人坐下。
宫宴展开，一群娉婷舞女悄然步入殿中，击乐舞袖，婀娜身姿顺着流水似的红帐缓缓展开，面若桃花声似莺。
“各位夫人今日能团圆此处共贺佳节，本宫甚是欢喜。”一曲毕，舞女退场，元皇后立起身。
“大梁与鞑靼蛮族的战打了三年有余，终于上月彻底大败蛮人，将其驱逐出境。牺牲的兵士得以魂归故里，活着的更能与家人团聚，共度中秋。故而，此次宫宴不仅为贺团圆，更为庆我大梁旌旗不倒，盛威犹在。
“本宫虽为妇孺之辈，不得出征与犯我大梁者兵刃相接，亦时刻为我大梁兵士祈福，惟愿大梁国运安昌。
“此杯，敬为大梁战死的将士！”皇后眉目凛然，喉间哽咽。
席下夫人小姐纷纷站起，共洒这祭奠亡魂的酒。鞑靼尚未攻至京城，这些夫人小姐甚至连鞑靼人面容何样都不知，心中却也明家国之重，神色间迷惘与肃敬交织。
“再一杯，敬我大梁百废归兴！”
嘴角溢出的酒液沾湿女子唇上的胭脂，元皇后于觥筹交错间怔然片刻，终于开口：“今日是庆贺喜事，诸位不必拘谨。”
琵琶声如汩汩泉水，殿中人影重重，私语声绵绵不绝，热气蒸得人额角泛汗，鼎铛玉石满目，天上人间，一时难辨。
那高位上端坐的女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玉指不自觉敲击酒樽，发出微弱的清脆的声响。一位两鬓斑白的公公小步凑向其身侧，倾耳说了什么，皇后眉间不耐更显。
底下众人将一切收入眼底，交谈声逐渐淡去，耐心等待着什么。
“中秋宴已有三年未办，各位姐儿本宫也不常见，只觉不过眨眼，竟都长成了窈窕女子。”元皇后收敛神色，笑着开口。
“江蓠，”她轻轻唤道：“今年多大了？”
顾夫人在一旁轻扯江蓠衣袖，顾江蓠应声抬头：“回皇后娘娘，年方十七。”
“嗯。”皇后仍平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化为铁笼将顾江蓠罩在原地。
京城谁人不知，顾家嫡女幼时养在宫中，琴棋书画皆由宫中女官指点，是早就挑好的太子妃人选。
但京中却无人知晓，人人殷羡的太子妃之位，对顾江蓠来说却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她十数载喘不上气。
“是该谈婚论嫁了。”
顾江蓠低头不语，只觉空气像是上涨的潮水，要将她一寸一寸淹没。
“江蓠才貌兼得，自小在本宫膝下长大，性情温和。”
一寸。
“皇上也曾同我言，此女内秀于心，外毓于行，无论于何等人物都是佳配。”
两寸。
“此次大败鞑靼的谢小王爷丰神俊朗，更有盖世之才。故而吾皇言，赐婚顾家女于定北王谢凌川。”
银瓶乍破，琴弦崩裂，宴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