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大胤朔州。
传旨的钦差入城时,暮色正昏。一行人阵仗不小,引了许多百姓凑在道旁看热闹。更有不少胆大的缀在后头,一路跟着去往镇北将军府的方向。
前年冬至,蛰伏七年的北蛮十二部集结大军犯境,半月内直取北境三城,边关告急。在京养伤的定远侯沈澜挂帅出征。
战事焦灼,持续至今年开春。
沈澜率精兵深入草原腹地,潜入王帐,取下蛮汗首级。各部自此作鸟兽散,再无一战之力。大战才算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和平共处几十余年的西域诸国却也突起乱象。落月国遣使求援,沈澜再度挥兵,直到夏末才彻底止了刀戈。
凭此两笔战功,沈澜越级晋为王爵。他们此行,正是代宣旨意。
门房早得了信迎在外头。接到人后恭敬地招呼,引领入内。
西北的气候远不如中原温和,天黑得早不说,这才中秋,风却很有些寒凛。
众人不自觉搓了搓因驭马而有些发僵的手,拢紧厚衫。
进门前,又都下意识环视一圈。
残灯照亮的匾额上,铜字已然斑驳,门环门柱,甚至围墙也都掉漆落皮。
院内空荡,虽不至荒凉,却也透着股陈旧失修之貌。看惯曲廊游亭,花木扶疏的年轻京官,眼中无不闪过诧异与惋惜。
当年一门两侯,如今兵马总帅,怎么都该风光无限,居处何以这般衰败?
领头的主宣官已过中年,一路始终目不斜视,表情也没什么波动。
入了堂中,待得引道奉茶的小厮们都退下后,他才严声叮嘱:“圣上特命我等跋涉千里,面宣旨意,定远侯地位可见一斑。你们莫要胡乱揣测置评。”
短促一顿,放小声音又说:“一个个都忘记影卫了?”
诸位下属听后,纷纷噤声敛神,端正等待早在大胤威名远扬的传奇人物。
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院中才款款行来一名男子。大家远远见着,便赶紧随上司起身相迎。
来人内着黑色绣金的祥云纹锦袍,外披灰狐大氅。毛领围衬下露出的肌肤透着苍白,显是伤病犹在。
然步履却稳当沉定,不疾不徐。优雅从容,全无虚弱之感。
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大概是高。
不止是身量。更因他尚在阶下,仍透着股叫人觉得该要仰看的气势。
待得再近些看清了脸,便都觉得俊。
乌发高束,肌肤如玉,与西北狂风乱沙格格不入。五官精巧,分布位置也恰到好处。无论合瞧单看,皆为上佳。
俨然是一眼便足以倾倒红尘的美人公子相。这番姿容,实在叫人无法将他同奔袭千里,独闯北蛮王庭,取下汗王首级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停在身前,扫看一圈,眸底明晃晃的凌厉又让众人都无端有些发冷。
那是锦绣从中养不出的狠绝,也是多年立马横刀,踏遍尸山血海的烙印。
官员们一时竟都忘了动作。
只有被簇拥着的那位大人还记得拱手发声:“侯爷战无不胜,功勋卓著,下官久仰钦服。不知伤可好些了?”
后头下属们这才跟着收神见礼。
沈澜简单回过。对落向他的,各有心思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越过人堆,步入堂内:“诸位大人辛苦。我出身行伍,不重虚仪。不如速将流程过完,你们也好早做歇息。”
说罢便要掀袍跪地。
却被正中主官虚虚一扶:“圣上特允侯爷免跪接旨。”
沈澜虽有震惊,却也没推辞,当真站着听完圣意。接过玉轴绫卷后,单手将其随意捏在掌中,面上更是全无起伏的云淡风轻。
招来小厮引客入宴,他便先行离去。
留下一堆为了壮大声势跟来,不曾历过大风浪的新仕官员面面相觑。
接旨——接这道圣旨怎么都不该是这反应吧?
这可是封王的无上殊荣。也是朝堂诸位大臣吵得不可开交,圣上却力排众议的至高恩封。
虽说大破北蛮与平定西域确乎都是不世之功。可从定远侯越阶晋为豫安王,终究还是跨了天堑鸿沟。
封侯拜相已是常人所不敢想,更何况是异姓王?
哪怕兵权回落朝廷,此后王爷要长居京中。可帅位依然稳落在其心腹之手,说来并无异于列土封疆。
就算是早听过了风声,可落定时刻,也不该如此冷静平淡。常人官加半级那可都是喜笑颜开。
说句僭越的,这反应倒像是对此全不在乎,或者说,压根不放在眼里。
但到底有长官的提醒在前,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终究没有流露于面。
等到入座,各自才又开始暗暗盘算。
陛下近来有立储之心,朝中都在观望揣摩哪位皇子能入主东宫。
在此当口晋封新王,王爷的态度无疑举足轻重。只不知他会押宝谁身?
而来日这盘根错节的势力,是会被连根拔起,又或者,干脆由它改天换日?
……
沈澜回来时,明显觉出气氛的僵凝。
但异口同声的礼唤,却是比方才宣旨时明显更恭顺许多。称呼也不约而同换做了“豫安王”。
“尚未授封,不必改口。”
沈澜稍抬右臂压下,落座又道:“西北不比京中,宴席略简。我不可饮酒,便由几位部将代陪。客房已备,今夜正值佳节,各位定要尽兴。”
他的眉眼稍稍泛起笑意,浑身冷芒也跟着散去些许。
虽然依旧算不上好亲近,但也温和有度。和传言中嗜血修罗的形容大相径庭,似乎也没那么高高在上……
沈澜拍了拍掌,立时鱼贯而入好几个身形魁梧的大汉。
这些文官们惊得收回视线,再顾不得揣度琢磨。一个个面色凝重,不禁都生出一股没法直着走出这门的危机感。
但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虚情也好假意也罢,气氛总归是热起来。
沈澜为免他们拘束,未再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