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绽的母亲、英国公府的四夫人,已经病了很久了。 病情来得突然,原本好好的,一觉睡醒就站不起来了,瘫在了床上。 不过三月,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无法用言语表达,但她承受的痛苦还是展现在了家人面前。 原本圆润的身形骨瘦如柴,头发干枯,连呼吸都微弱了。 从太医到地方名医,英国公府请了一遍,都说病入膏肓、最多再一个月,油尽灯枯。 朱绽已经做好了要彻底失去母亲的准备,府里却突然寻到了一位云游大夫,给了个能保命的方子。 大夫没有说谎。 命确实保住了,只是再没有睁过眼,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而已。 这一晃,便是这么多年。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朱绽也不管什么姿态、形象,上身趴在圆桌上,“可我每天都在想,她什么时候能死了,痛痛快快死了!” 林云嫣没有出声,只静静听朱绽说。 大逆不道的话语没有惹来林云嫣的嫌弃,甚至、对方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地鄙夷,这让朱绽又放松许多。 “你不晓得,我但凡敢这么说一句,家里所有人都瞪我,若是再继续说,就只能去祠堂里跪着了,”朱绽笑了笑,笑容很苦涩,“他们说,国公府有银子、完全能负担母亲的药材;有那么多嬷嬷丫鬟,伺候母亲用药、擦身;我什么都不用承担,却巴不得母亲死,我不孝。可是郡主,我真的不忍心她受罪了。” 不会动弹,没有意识,无论朱绽在床边说什么,母亲都没有任何反馈。 除了肢体还是热的,鼻尖还有淡淡气息,和死了也没有区别。 “她很痛苦,我知道她很痛苦,”朱绽深吸了一口气,话音里已有了哭意,“我只要去看她,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我都不敢在家里待着,我闲着就会想到她的样子…… 我只想往跑外,打马吊、投壶、骑马,做什么都行,别让我闲下来。 她以前那么好看,整天笑个不停,现在却是这幅样子。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她这样,还算自己活着吗? 前阵子我去探望外祖母,我抱着她哭了一场,那么多亲人,唯有外祖母明白我。 当初,只有外祖母反对给母亲用那方子,我那时还不懂她,骂她‘亲娘都想要女儿的命’,我也是后来才懂了,正因为是亲娘,外祖母才不愿意母亲这么痛苦。” 林云嫣给朱绽添了一盏热茶。 朱绽接了,氤氲热气扑在脸上,她眼底的泪珠子都能藏住了。 “你听着很意外吧?”朱绽的声音哑了,“外头都是怎么说我们英国公府的? 宽厚、仁慈? 我母亲病成这样了,也没有被送去庄子里,依然在府里好好安养; 我父亲没有再娶,连个妾室都没有,提到我母亲时也是‘盼着有朝一日醒来’、‘人活着就有希望’。 真的都是好名声! 多好啊,从公中花那点根本不痛不痒的银钱,出力辛苦的、照顾的也不是他,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被病情折磨得就剩一把骨头的更不是他,他当然愿意我母亲就这么活着了。 反正,也没耽搁他在外头再养个儿子。” 听到这儿,林云嫣不由一愣。 朱骋在外头还有个儿子? 朱绽说了这么多秘事,这才刚刚在林云嫣的神色里看到惊讶,她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信?” 抬起右手,朱绽把手掌彻底张开,五指撑到了不能再撑。 “我那个弟弟,五岁了,”泪水终是从朱绽的眼角落下来,“长辈们都知道。 父亲前两年想把母子两个领回家里来,家里人都不答应。 倒不是看不上,而是若把那两个领回来,英国公府的好名声就得打折扣了,祖父叔伯们哪里愿意? 我外祖母那儿也都知道,可他们能做什么? 舅舅们也想让我母亲活着,人没死就还是姻亲,有些往来也方便。 我给你学学。” 朱绽站起身来,脸色一沉,嗓音也沉。 “你父亲是个男人,你母亲那个样子,他再寻一个也是常情。” “救你母亲的命难道还救错了?非得把人心想得这么坏!” “你也姓朱,你也是英国公府的人,把国公府的名声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母亲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非得为了她,把现在一个个大活人都给弄得身败名裂才高兴?” “你不要前程了,朱家还有这么多人,我们要!” “他又没把人领回来在你眼皮子跟前转,你怎么这么不知足、不懂事?” “是你母亲病倒在先,英国公府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没有那个脸闹上门去!” 惟妙惟肖。 悲戚之情太盛,朱绽再也撑不住,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林云嫣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抱住她。 比起安慰,朱绽更需要大声哭出来。 “我后面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你要听了生气,你回头骂我好了,”朱绽一面哭,一面哽咽着说,“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你母亲没了,走得也很突然、很痛苦,但她起码没有遭八年的罪,一个晚上,也就到头了。 你父亲又那么好,可以名正言顺续弦的,他没有续,也没有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爵位将来给侄子,他也没任何舍不得。 不拿你母亲的事沽名钓誉。 我真的羡慕你。” 林云嫣的眼中亦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