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意打了一天干草,喂好了马,干脆收拾起行囊,等着夜阑人静。
姚子期让她走,其实是有意成全。他早已去信京城,算着日子,岑家的人也快到了。只是天下之大,她并不知道还有何处可去。
回乡一定是行不通的。她从老家出逃,那里的人一个月前就已经知晓了,他们会帮爹娘将她扣起来。回京就等于自投罗网。或许,去杜越的家乡云中?云中军近年处境已够艰难,大嫂回了娘家,再无来往,她不敢再去雪上加霜。
杜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青意,我不能跟你去云中。”
他身影飘摇,温柔地看着她,话语却是坚定的。
“杜越生时是大燕的骁骑校尉。六七年来,虽然我的肉身早已与草木同腐,尚日夜魂牵梦萦我大燕故土,守土之责誓不敢忘。河西战败,事出有因。当时我苦苦求援援不至,十二道羽书如石沉大海,以致我军困守孤城,亡人失地,而今我父兄骸骨尚流落异邦,我云中大军数万英灵蒙冤受辱……杜越罪无可赦。我今幸得上天垂怜,妄留人间,更兼有你爱护,复得自由,虽不能再提枪跃马,与北狄决战沙场,也该在此为万千忠魂提灯照影,引路归乡,才能稍微减轻我的罪孽。”
谈及河西,他便不经意显露出少年时的锐利与锋芒。但那也只是一瞬光华。
“杜越哥哥。所谓提灯引路,就是你那日在思乡崖所行之事吗?
“你以为这是忏悔,你以为这是赎罪。不,这只会让你一遍一遍陷入更深的自责之中,让你沉溺于过去不能自拔而已。你的执念太深了杜越哥哥。这样是不会得到解脱的。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你随我走,江山万里,天涯海角,随便什么地方,也比这歇马山要强。”
“我已是狐鬼,这就是我该走的路。青意,是我的错,是我对你情难自禁。我确实不该眷恋红尘,还与你纠缠不休。天明我就离开草庐。你也已定婚期,就当往日所见都是梦境,从此放下,嫁得良人吧。”
岑青意拽住他的衣袍:“师叔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杜越哥哥,人也好,狐鬼也罢,有什么要紧!生生世世,你才是我的良人!”
他试图掰开她的手,她却越抓越紧。杜越无奈叹息。
“青意,与姚师叔无关,这完全是我的想法,我也已想了许久。从再遇见你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如今终于有结果了。”
放在过去,他泛起泪光的双眼总会令她心软。岑青意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松口,一松开,他真的就会不见了。
“杜越哥哥,你说你因我的思念而来。那是否只要我的思念不断绝,你就没办法离开我。”
他面带悲戚,决绝道:“那你就从此忘却吧。”
说着便要掐指念诀。
“不要!”
岑青意抢先一步,夺过他手中的玉环。
杜越施法被打断,他的身体晃了晃便逐渐淡去,但他仍不死心:“岑青意,待他日嫁作人妇还难忘旧情,你何必自苦?”
“你又何必自苦?杜越哥哥,这辈子你已为大燕而死了,你还自认有负家国!如你所言,河西战败事出有因。那数万英灵包括你自己,还有七年来在歇马山浴血奋战的将士,七年的屈辱,非我大军破敌,斩将夺城,收复河西之地,不能洗雪!你若真要为同袍讨一个公道,更应随我回京,揭开那些拱手河西的乱臣贼子的真面目。若继续躲在这苦寒边地,接引亡灵,便妄求你自己的清净,你确实有负家国。
“杜越哥哥,我也知道如今国事非你我可问。阴阳两隔,难得重逢,我只想与你相伴余生,你又何必再负我?”
杜越抬手捂住了胸口。他实在想不通一颗死了七年的心怎么还会痛。
他无法面对恋人的质问。她苦等七年,失而复得,又将得而复失。这份亏欠他永远也无法弥补。
她可太了解他了。她自小倾慕的少年郎。
河西是他始终无法割舍的存在。她可太懂怎么给他捅刀子了。他的痛苦她感同身受。
“也对。若你真这样做了,你便不是我的杜越哥哥了。何去何从你自便吧。我只是求你,我不想忘记关于你的一切。你尽可以舍我而去,但请不要把这片刻的美好夺走。”
她凄然一笑:“让我带着有你的回忆踏九转轮回……我也心满意足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正欲刺向脖颈的剪刀就飞了出去。
“你疯了!”杜越气急。他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我本就是逃婚到歇马山来。杜越哥哥,再忘了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岑青意只管哭倒在他身前。
他不曾料到她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她竟宁愿一死。
京城到此千里路遥。他不知她到歇马山来,竟然是为了逃婚。
什么样的婚事,比和一个游魂相伴余生还要恐怖。
他以为会对她好。可见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
杜越向来没有忍痛割爱的习惯。更从来不想把人推入火坑。但不管怎么说,不合心意的婚事还可以再定,她未必要与他再续前缘。
思虑及此,杜越将她扶起,柔声道:“我是过来人了,青意妹妹。性命可贵,就算天大的事也不必伤害自己。我原不知你竟是逃婚而来的。我们虽然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也算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总不至于形同陌路。你既然还愿唤我一声杜越哥哥,不妨告诉我,伯父伯母为你再选的夫婿又是哪家公子?”
“是史尚书的次子,史俊。”
杜越略一思索:“他是我同窗,我们一起从军。原来史监军如今已官拜尚书,与你家也算门当户对。史公子气宇轩昂,为人正直。他做你的夫婿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不愿嫁入他家!他虽非纨绔,我却瞧不起他一家媚敌媾和。杜越哥哥,你可知河西失地未复,身为兵部尚书,他却筹谋向北狄岁贡和亲。他结党营私,朝堂之上,已无人再敢仗义执言。非但如此,近日我爹爹无故遭到弹劾,说他当年丁忧夺情有违孝道,史尚书竟为爹爹压下此事。如今我一家性命荣辱实已握在他手上,逼令婚嫁,这行径着实令人不齿!我迫于无奈,才躲到姚师叔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