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雪坞之中。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一座古朴院落之内却已经点上了灯火,来往的人俱是脚步匆匆。
这院落并不繁复,推开院门,一片开阔地之后就是几座房屋,时不时有人抱着公文纸张穿行其间。有一队护卫巡视院外,另有两名士兵黑甲执锐,浑身煞气,沉默立在一间书房之外,仿佛两座顽石。
书房的主人正是雪坞之主乌和,他鬓已星白了,脊背却依旧挺直,坐在书房的一张木案之后,案上摆着一盏铜灯,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
乌和年轻时并不怎么爱读书,后来年纪大了,反而日日要处理坞城内大小事宜,光线稍微弱一点,就会觉得眼前有重影浮现。
一人匆匆进来,递上一卷以木筒装着的密信:“坞主,叛徒已除,细节在此。只是那人宁死也不肯交代更多。”
信上字迹很小,乌和戴上一副水晶镜,看完后盖上了一方小印,交代那人:“继续查,他的前后行踪,来往信件。凡事做过,总要留下痕迹。”
“是。”小兵接了回信领命而去,正要出门,忽然听到身侧有一道声音传来,语气平平,却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
“那人还有一妻一子,家在坞城城东犀阳街口。”
小兵回头看去,铜灯火光明亮,唯有底座之下藏了一小方阴影,声音就从此处传出。
他定睛一看,那阴影下竟有一个身形单薄到了极致的长发男子,脸白如雪,唇不染红,手里还拿着城主的布防图,两支骨瘦嶙峋的手腕上新伤旧痕斑驳交错,被一条沉重的乌黑镣铐死死锁住。
他方才怎么会忽略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在这里!
“……如实相告,另外,”那道仿佛带着寒气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安排几个人盯住附近,或许会有蛛丝马迹。”
乌和一挥手:“听他的。再去将城内最近三个月的出入名册全找出来,凡是原由含糊,给不出解释的——”
乌和揉了揉眉心,手指轻点桌面。
水晶镜上烛光一闪而过。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小兵应声退下,乌和继续翻阅公文,屋中重新陷入了宁静。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乌和忽然开口:“你该少说些。”
“门外的那两条黑龙军每次一听见你开口便杀意冲天,生怕你抖搂出什么不该说的。”
那雪一样的人咳了两声,执起一支狼毫笔,在砚中轻轻一撇:“多谢城主好意。只是时间未到,那位既然已经将我送到这里,一时半刻内恐怕是不敢让我轻易死的。”
他垂眸运笔圈点:“重新挑一批云麓山暗哨的人手吧,从你们的人里挑。”
未想笔尖不受控制地一滑,在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那人咳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才止住。
他抬起颤抖的手腕,乌黑镣铐相互碰撞,声音沉闷。
齐周十一年,御笔钦点的探花御史沈自横,一手飞草婉若银钩,飘若惊鸾,曾叫小皇帝喜爱不已,日日都要与他论文,甚至有一次扣下了他的折子留在宫中赏玩。
“不远了……”沈自横喃喃道,“……就快到了……”
戌时已过,汇报的人才全部离开。
案上的铜灯有些暗淡,不等乌和放下手中的布防图,一个腰间佩刀的黑衣男子推开房门,无声无息地迈了进来,又小心将门关上。
“师父。”来人恭敬行了一礼,抬手将铜灯拨亮。
乌和眉头拧得更深,摘下水晶镜放在一旁:“不必再叫我师父,你要帮摄政王做事,我拦不住你。只是你须得知道,坞城经我祖父至此,三代人呕心沥血,为的不是给新朝卖个好价钱。”
郑羽成深深地一弯腰,低头拱手:“不敢,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礼不可废。”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古籍,双手奉给乌和:“弟子此次到兴州办事,本就离坞城不远,又想起您生辰将近——此番回到雪坞只为此事,绝没有半分他意。”
乌和脸色稍缓,接过那古籍:“无意便好,起来吧。”
郑羽成这才起身,两手垂下,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当年乌和受人所托赶往幽州,郑家大火,他在一方地窖中找到了当时尚且年幼的郑羽成,他也是这般面对着墙壁,两手垂下,哭着背一段长长的文章,怎么也不肯跟乌和离开。乌和只能先将他打晕了,才顺利带回雪坞。
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看似规规矩矩,骨子里却倔得要命,认准一条路就不回头。
乌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话语间忽然多了几份感慨:“错云一直在我身边,倒是没怎么觉得,现在看着你才感觉到。”
“长大了。”
乌和起身,从案前步至院中,郑羽成为他披了件大衣,紧随其后。
院中只点了两盏灯火,地上铺着青石石板。
堂堂坞城城主、雪坞主人的院落,一半七零八碎地放着各种刀、枪、箭、戟,另一半放了一张石桌,旁边种了一棵孤零零的小树,细细的枝干上挂了个不足成人臂长的秋千,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晃。
乌和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忽然开口:“小皇帝年岁渐长,幽州、允州、析州、漾城等十三地此前联名上书,要求摄政王还政于天。”
今夜星辰极为稀疏,月亮被乌云层层遮盖。
乌和走到那棵小树旁边,抬手拂了一下秋千,脸上透露出些许怀念。
“据我所知,只有兴州和英城明确表示此事不妥,天子尚且年幼——尽管他去年已经成亲了。”
郑羽成走在暗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低声道:“大人待那位如亲生一般……”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
乌和脚步停了下来,转身打断了郑羽成的话,道:“只是看在坞城是你长大的地方,羽成,若你想回来,错云旁边还留着你的院子。”
乌和神色淡淡,一抬手:“去吧,帮我把错云叫来。”
郑羽成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下去了。
云麓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