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鬼。哪有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的好事,薛木匠能有个全尸,裹了草席下葬,已经算是交了好运。
薛小宝给薛木匠下了葬,难过了好几天,后来因为饿,不得不想起过日子这茬事。
他娘走得早,他连他娘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他自小跟着薛木匠学手艺。薛木匠是他师父又是他爹,对他便不严苛,薛小宝得过且过,离出师还早得很。十四,已懂些人情世故,却从未在世道中经受过摔打。他几乎刚看着世道的门槛,就摔了个狗吃屎。薛木匠还在时,家里虽不富裕,他却撑起薛小宝与世道之间的一道墙,他叫他小宝,使他不必为食物和明天担忧。当他开始独自过日子时,再没有人叫他小宝了。
家中存粮吃完,薛小宝发现他在这世上不断缩小,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他渐渐不像人,成了张只会咕咕叫的肚皮。
他撑起身,带着这张不断咕咕叫的肚皮上了路。
他经过他爹丧命的那片白桦林进了城,在梧林镇张大户的朱红大门外踯躅良久,把卖身为奴的念头扼死在腹中,头也不回转身坐到街上讨生活的乞丐身边。
他只剩这张肚皮,卖身为奴后,这张肚皮就再也不属于他了。他不愿意。他憋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他想找什么人问一问。像他们这种人,自生来就一无所有,走到哪里都轻贱的如同草芥。但就是这条贱命,在路上走着走着居然会没了。这样的安排到底讲理吗?若是生下来就分好了贵贱,何苦让他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薛小宝决心,就算是条贱命,他也要紧紧攥住不松手,和天争一争。
他作为新来的,抢地盘与食物的一张嘴,生活在街上。按照街上生活的办法,挤破头去大户人家门口领粥,转头却被告知应该先去孝敬街上的老大。他豁出去一条命从野狗嘴里抢出的骨头,转眼又成了吃独食的证据。
没等来下一个新来的,他便失了老大的信任,街上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薛小宝饿得眼冒金星,走投无路,去江边抓鱼,脚步虚浮,一头栽进江里,压出道不怎么显眼的水花。
昏迷前他的视野里是耀眼的一片白,他想,不知道爹死之前看没看见这片白。
小卢一时兴起去钓鱼,刚走到江边就扫了兴,江心洲的芦苇荡中浮着具瘦骨嶙峋的死尸。
她做得是人命买卖,闲暇时连人都不爱见,更别提一具不怎么好看的死尸。
小卢可惜这样的好天气,她却钓不成鱼,死尸突然伸出细瘦伶仃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衣摆,“救……”
他快死了。小卢知道。她杀过太多人,知道人之将死的模样。
小卢拎着鱼笼,原路返回。第二日仍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再去江边,芦苇荡中的小径旁,她再次见到了那具死尸。干涸的嘴唇已经连血丝都渗不出来,无声翕动,对她说:“求你……”
小卢拧拧眉毛,第二次扫了兴,原路折返。
第三日,茅舍柴扉外,小卢再见到死尸时,觉得有点意思了。
这具死尸不会死。
小卢没想好拿他怎么办。她过去住在不系舟不算宽裕的馆舍,馆舍里人来人往,却几乎没有人发展出同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不怎么记事时就被老板带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眼里只有老板,只会崇拜顺从老板。
老板教他们:这条路上没有同伴。死人最可靠。我只想要听话的好孩子。
那时他们人人都抢着做老板的好孩子,对身边的人呲牙咧嘴恐吓,对老板摇尾乞怜,眼巴巴渴望着老板偶尔流露的一两句夸奖。
老板吝啬夸奖,而好孩子这么多,他们无师自通如何让其他人做坏孩子。老板对暗地里流动的竞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他的好孩子要乖,要驯顺,又要对别人狠得下心。在老板鼓励这些绝望的孤儿们自相残杀那天,他对他们说:“只有强者才配做我的好孩子。”
身边睡过的很多人都死了,小卢已经不去想要不要做好孩子,她只有一个念头——更强。
这个念头仿佛被人用通红的烙铁印在她的心头上,让她每个晚上都睁大了眼睛,侧耳聆听舍管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神经紧绷,不敢入睡。她直挺挺躺在硬板床上,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肩头,转瞬功夫她手里的小刀已经按在师姐的颈上。
月光很亮,窗格把月光切成整齐的不规则形状贴在她们脸上,她和师姐在幽蓝的月光中对视了一眼。
师姐没有松开放在她肩上的手,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她僵直的肩膀,她听见师姐说:“睡吧。我会守着你。”
小卢一夜未眠,天亮后她望着师姐充满血丝的眼睛,起身去制了第二把小刀。
师姐是老板看重的天才,她也是第一个教小卢信任的人。师姐说:“相信我,我们一起活下去。”
忽然之间,小卢对老板说的那些不再感兴趣了。他的话她有些听有些不听,但她总表现出一派顺服的听进去的模样。她喜欢听师姐讲的那些老板不允许她们有的想法,她也不再争取博得老板的关注,她只想能够和师姐一起活到最后。
白日里她和师姐绝少接触,不系舟里的面孔来来去去,小卢的视线默默追随着师姐。死在不系舟很容易,明明活着这么难,却没有人想死,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小卢只能在找到师姐的身影时,才能让心头沸腾着的“把他们全杀了”的念头冷却些许。
那个故意找死的家伙到底是在哪一轮试炼后加入的,小卢已经记不清了,可他像根扎进每个人眼中的针,虽然讨厌,却牢牢的扎在那里。
在每场九死一生试炼后的疲惫麻木中,那家伙诡异的保持充沛精力,活蹦乱跳地找每个人搭话——“还没死啊”。
他的举动引起猜疑,愤怒,怨怼,纷争,生死之斗,而他次次都能活下来,讨厌的继续扎在他们眼中。
师姐对小卢说:“不必在意他,我们只需要想着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小卢默默观察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找死的人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去死,偏偏要送走那么多其他人。
俞轻舟呲牙咧嘴冲她说:“还没死啊。”
小卢那时仍然没想通他的目的,只好疲惫地微微笑,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