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区每年七月盛夏,会举办一次热闹的灯会,全城老少这一日多会歇业停课出游,去往楚江河畔参加集会,以祈祝秋收顺利。
楚江边上开了一间小布坊,名义上的老板是个入赘的老酒鬼,每日从醒来到睡过去,都抱着酒壶不撒手,辛苦老板娘一个人拉扯长女小儿,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染布,还要伺候一家三餐,打理小店,每天忙活到深夜才能休息。倒是他家长女,邻居都唤作小九的姑娘体恤母亲,每日帮着看顾店面,照顾小弟,年纪小小就分外懂事,常得街坊夸赞。
1919年7月18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灯会时节,别的店面都歇业了,陈家布坊还开着,九岁的陈九独自坐在柜台上,等待着日暮的来临。
陈九的长相肖似母亲,长长的眉眼日常低垂着,带着一点生人勿近的冷漠感,她的酒鬼父亲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常常骂她哭丧着个脸,看着惹人厌烦。
今天吃完午饭,陈九照常挨了一顿劈头数落,她放下筷子收起碗碟进了厨房,老酒鬼还在喋喋不休骂个不停,不多会儿乌泱泱来了一群人叫嚷着去看灯会,他才终于停下嘴摸着酒壶腆着肚子出去了。母亲一脸倦色走进厨房,看着地上搓洗着碗筷的大女儿,右眼皮跳个不停,她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交代道:“我下午带着小宝去登户,他下半年好上学。他闹腾了一上午要看灯会,办完我再带他去灯会逛逛,晚上八九点回来,你看着店,饿了自己吃,不用等我们。”
陈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嗯了一声,听见母亲哄着陈小宝出了门,她才面无表情地丢下手上没洗的碗,力气太大溅出一股水花砸在她的脸上,油腻腻的水渍顺着脸颊落下来,浑然似两道泪痕。
陈小宝今年七岁,正到了要入学的年纪,母亲惦记着去给他登户。陈九今年九岁,却连个名也没取上,也没人想起她早就过了入学的年纪。
她懒得收拾杂乱的水盆,去店堂关上了木门落下锁,随后烧了水,从母亲的宝贝箱子里翻出一条新帕子和肥皂,从头到尾洗漱了一遍,穿上了隔壁姐姐走的那天送过来的小裙子,坐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上绞着头发。
盛夏的阳光透过窗棂阁子照进来,尘埃在光影里斑驳起舞,陈九趴在台面上看着裙子袖口上绣的小花朵,又一次想起隔壁的姐姐。
姐姐大她七岁,是隔壁墨坊的独生女,大名陈绛朱,生得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家里人都宠着,年纪一到就送进了学校,读书很用功,年年都是前三,还代表图南区去晋月城参加了少年演讲比赛获得了季军,是这一片儿城区里人人皆知的小神童。
两家挨得近,再加上清水巷里都是上蹿下跳和弄一身泥的脏男生,因此两个小女孩从小就分外亲密。陈九刚出生,陈绛朱就天天围着她转悠,等到陈九能下地走路,也天天跟在陈绛朱身后跑,两个人时常趁晚饭后清闲,躲在陈绛朱房间里说悄悄话。等到陈九四五岁,陈绛朱便收拾出自己的启蒙课本教她认字,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时常透过窗棂飘扬到大街上。
陈九渐渐长大,母亲便将家里一部分活计推给了她,父亲也使唤她去巷口打酒,两个小孩一起读书的时光也越来越少,常常是陈九抱着一卷布去江边清洗,陈绛朱坐在石阶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盛夏的风拂乱陈绛朱的头发,她看着仔细搓洗着白布的陈九,眨了眨眼:“小九,你爸妈真不让你入学么?”
陈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咳嗽着清了清嗓子,很低声地“嗯”了一下。
陈绛朱感觉心里堵了一下,她想,小九一定比自己还难受,只能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她:“没关系,我在家教你,和学校是一样的,你也能学得好。”
陈九没有接这话,她望着静静流淌而去的江水,很突兀地转了话题:“绛朱姐姐,听说楚江流出的地方,冬天会结冰冻住水,是真的吗?”
陈绛朱从台阶上跳下来,走到小九身边蹲下,把手伸进水里搅弄:“书上说‘冬雪至,楚江凝’,济幽区一下雪,楚江上游就会结冰冻住,河上就像马路一样能走路,还可以滑冰呢。”
“冬雪至,楚江凝”,陈九喃喃复读着,她看着水里倒映出来的模糊影子,转头和陈绛朱说:“绛朱姐姐,我觉得‘楚江凝’很好,你觉得我的学名用这个怎么样?”
“陈江凝吗?”陈绛朱歪头看见这个小妹妹干净的眼睛里涌现出无限期冀。
“楚江凝”,陈九掬起一泼江水抛远,溅起一圈圈涟漪,“我要去看看楚江冻住的样子。”
陈绛朱站起来帮着她拧干布料,哗啦啦的水沿着石板汇入江流之中,“我也要去看看,我还没有看过雪呢!”
两个人分提着小筐,沿着石板慢慢走回家去,一路还兴高采烈地分享着各种话题。
“姐姐,你和我说说你坐车去晋月的事情嘛,车站是什么样的?怎么买票啊?晋月城里是不是很热闹……”
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随同晚风消散在沉沉暮色里,炊烟袅袅上。
店外闹着跑过去的三两孩童惊醒了回忆中的陈九,她摸了摸已经干了的头发,拿着帕子走回房间里,狭窄黑暗的空间里一大半都塞满了陈小宝的东西,陈九巴拉开那些箱子,翻出藏在最底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个裹得很严实的纸包和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红本。
陈九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擦干净放进裙兜里,拿着断了很多尺的梳子扎好头发,换上前几天洗晾干净的鞋,再慢慢复原这些箱子,把陈小宝早上起床蹬乱的被子叠好,收拾好房间里的其他杂物,随后重重地关上房门,锁上店门,把钥匙从窗棂格里丢到柜台里后,头也不回地朝城北走去。
巷子里时不时有二三大人小孩和她擦身而过,似乎也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她谁也没看,谁也没答应,只是盯着平齐的屋檐线,坚定地朝着她生活了九年的清水巷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