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染白了段将军的墨玉棺。
萧湄神色平淡如常,不见悲意,心中却涌起一场飓风,沉默也无声。
皇帝着素服坐在正堂,年已五旬却精神矍铄,他居高临下审视着病弱的萧湄,虎目中尽是睥睨与傲然。
“你身子需要将养,山远水迢却仍奉诏赶来,想必是在封地时与段将军交情深厚,如今棺木将阖,去见他一面罢。”
这番话看似宽容平和,实则裹挟着试探,只要萧湄应下,轻易就会落个结党罪名。
二十年间,皇帝始终不曾放下猜忌与疑心,无论萧湄怎样自贱,他从来不信,一直想寻找时机将这个幼妹逼入死境。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那些伺候的宫人纷纷低头,缄口噤声不敢多言。
萧湄丝毫不见惧意,推着轮椅慢慢靠近。
“臣腿疾缠身,轻易离不了府,同段将军只在颍川城关前见过几面,他北征殉身,举国上下无不扼腕痛惜,臣身为皇亲若称病不来,丢的是天家脸面,实在不合礼数。”
一番话看似柔和无锋,却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和段清唳没有暗通款曲,又留住了开棺瞻容的机会。
皇帝被堵死了话头,将茶盏摔回案上,嘴巴几度张阖,没有再为难。
候于暗处的羽林卫早已握着刀柄,长刀半身出鞘,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萧湄必将血溅灵堂,绝无可能生还。
皇帝盯着眼前恭敬颔首的人,眼中杀机几度流转,末了却目色幽幽地转了话锋。
“段将军辟土赤境,朕痛失勇武之将,悲恸下倒忘了这些,幸得你性子缜密,顾虑周全,既然来了,就去见见罢。”
羽林卫将长刀无声入鞘,退回了暗处。
皇帝嗜权暴戾,却并不蠢笨,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戗害亲族,无异于引火烧身,史书上必得留下两笔刻薄寡恩的名头。
萧湄困囿于方寸之地,没有被漫荡的杀意吓退,她推着轮椅穿过四周林立的刀戟,慢慢靠近那副墨玉棺。
段清唳躺在其中,刀凿斧刻的面庞上胡茬淡青,早已泛开死气难抑的灰霾,其中交杂着许多被砾石割出的伤口。
高大的身躯上盖着染血旌旗,似乎刚从战场上扯下,堪堪遮住了肩胛处的致命伤。
北征半年,再见是最后一面。
血腥味如海潮来袭,引得萧湄呼吸阵阵痉挛,痛意未息的双膝在堂风穿刺下愈发难忍,她望着段将军眉峰旁那道浅疤,竭力蜷着指尖压住触碰的冲动。
“陛下,阖棺罢。”
皇帝一双虎目紧盯着萧湄,见她神色无澜,寻不到破绽处,才半信半疑地示意宫人上前。
“不疑,你难得回京一趟,但有所求,朕无所不允。”
不疑是萧湄的小字。
从皇帝口中说出,真是讽刺。
她低眉敛目,将姿态放到臣子位置,“鹪鹩巢林,不过一枝,臣在封地静养多年,只盼腿疾快些痊愈,再无所求。”
然而看似简单的愿景,却难如登天。
封地深入漠北边陲,气候苦寒不适合将养,这二十年里府中所熬药汤皆按着皇帝的方子来,看似滋补,长久服用也会慢性侵损身体,有害无益。
萧湄看得通透,却从未拒饮。
羽翼未丰前,一切反抗都会招致更多祸患。
“朕念及你身子病弱,若是趁雪折返,少不了一通折腾,借着这次回京临吊,待到初春去罢。”
没能借段清唳之死将萧湄逼入绝地,皇帝面上不显,端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吩咐宫人,目光却始终落在萧湄身上。
“退了朝遣些杂役,把长公主在京时的府邸清扫干净,添补什么都仔细些,莫要疏漏。”
早在离开封地时,萧湄就已知晓自己此番入京,必定无法全身而退。她顺从地应答下来,温温和和地没有脾气,沉稳持重,不见棱角。
皇帝带着数千禁卫浩浩荡荡回了宫,冷风吹得魂幡飘动不息。
萧湄怅然望着已经阖上的墨玉棺,皇帝的眼线还在暗处盯梢,她没有久留,让谢雅推着自己出了府。
在最不喜欢的冬日,萧湄病中见了段将军最后一面,说着违心的话,来去匆匆。
她怔然望着风雪遮蔽的天空,腥锈味涌上喉咙,卷起一丝喘不过气的钝痛。
“殿下!”
随着慌乱的喊声远去,萧湄目色渐渐失焦,一抹殷红顺着下颌濡渗衣襟,迅速滑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