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晦,酝酿着一场将落不落的大雨,于是他明白,这大概是一个日有所思的梦境。
帝王寝宫内,除了近侍留的几盏灯火,再无他人,只能在殿门处值守,也就没人会扰乱新帝平日里竭力克制的念想。
不过一场春闱,新臣故旧、寒门权贵、氏族宗亲之间就争论不休,帝王径直起身离去,哪怕在梦里,他也不至于痴想新政推行畅通无阻,这样的幻想连他六岁的儿子都不会有,毫无意义。
不对,哪怕明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也有一件事情,是不一样的。
否则,他为什么不敢再在这里有哪怕片刻的停留,难道只是因为这些朝臣们的嘴脸在他执政三年后已经是如明镜一般了然于心吗?
轻敌是大忌,人心莫测,能走到这一步的他绝不是一个盲目自负的人。
但总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值得他放下所有去奔赴,就算这是清醒时候权衡利弊下他绝不会做出的选择,他也想,在梦醒之前,给自己放肆的机会。
只是一眨眼,他就来到了今天终究没能前往的方向。
拨开葱郁如雾的折柳,他在高处望向了扶鸾殿里的热闹。于是他终于如愿看到那抹熟悉的侧影,很像,真的太像了,尤其是起舞的时候,也许是梦里不用克制,帝王眼底流露出近乎实质的冷意,浓稠的让每一个偶然得见的人都心底发寒的地步。
他于是不可避免的再次迁怒,这样的自作主张,只是关禁闭还是太便宜某人了。
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他的游移和纵容,这出闹剧到不了都城就会无声消弥,而不是在他带着试探的默许下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他又不免为自己开脱,他留了机会的,他放大了两派冲突打乱了其他步调只为了让自己在选秀当日“迫于无奈”抽不开身,只能让皇后一人做主,他给了她所有能给的权力,只要她,任性一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的,他已经为她做好了所有铺垫,那么最后结果如何也应当她自己承担,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这是她选择的路,他也只能成全。
他或许也有私心和错失,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帝王,帝王天生有一百种理由来置身事外、坐享其成,来为自己辩解,甚或是连辩解都不需要,因为鲜有人敢于质问一位君主。
但没有用,在他看到她忍着所有委屈和无奈,明知道准许进宫的是怎样的“威胁”,还是因为习惯性的懂事、得体、忍让和体谅,不得不强作欢颜故作大方的时候,所有的不得已都变成了他的原罪,让他溃不成军。
新帝不得不在虚幻中,或许也只有在无人窥知的假象中,才敢承认,他明知故犯,他罪有应得。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边的权势意味着无穷的枷锁,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地里潜藏的宵小无限的放大,于他们的亲信亦是如此,所以克己复礼变成他们必备的品行,上行下效,稚儿平民的任性更多的是毁损己身,他们不一样,他们的随性往往伴随着意想不到的代价。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们就算此时能力有限,也尚不会放任自流、昏聩至此。
他于是又有一些欣慰,他们终是同路人,也难免怅然,他们之间已经到了,哪怕南柯一梦,都幻想不出她任性施为的样子。
所以这场梦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救赎,沉疴难医,有人好徐徐图之偏他爱以毒攻毒,所以时不我待,所以剑走偏锋,所以,需要取舍牺牲。
十指微动,黄粱梦醒,眉间冷意还来不及消散已经一切如烟,新帝缓缓起身,熟练的放下所有因为这些无谓的思绪招致的自我诘问,总要有人退步,只可惜牺牲的一直是他的妻,来日方长,他总会给她尊荣和补偿的。
眼下还是将这盘棋局走下去更为重要。
与谋臣议事到天明,臣子告退后对主子的谋篇布局自无不从,但也难掩顾虑,“依先生所见,此法是否过于冒进了些?”“先帝终其一生,欲寻良方而不得,未尝没有优柔寡断、延误时机的疏漏。”有位儒雅的谋臣思虑再三,还是试探发问“君上日前还多有顾虑,如今突然变了想法,就是不知于夫妻之情……”资历最老的一位谋臣瞥了他一眼,无礼打断“妇人之仁,欲成大事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况且……”论及先帝的谋臣会意补充“况且,后宫之事,乃天子家事,于你我何干?”言罢商讨着离去。
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他们向着朝阳阔步而去,胸有丘壑仕途坦荡,然而柳青,也就是那位儒雅的谋臣,他既不是无所畏惧想要建功立业一往无前的愣头青,也不是无牵无挂只剩海晏河清这平生一愿的暮年人,走过半生,他最为愧疚的就是多有疏忽的夫人,如今弥补也总是贻笑大方,但愿少年老成的皇帝,不要到最后也酿成无法挽回的遗憾吧。
事到如今,总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受委屈的还是一介女流,这样的大事果然不是他这山野莽夫共事得了的,夫人至今还是以为他一事无成,罢了,不如奏请返乡,也未尝不能造福一方百姓。
“也不知道,如果宫里的,是他们自己女儿,是不是还能有此觉悟。”柳青最后看了眼夜色流连、仍处昏暗的明光殿一眼,遥遥一拜,方才离去,作为始作俑者之一,他也终是有愧,人力有尽,他能做的,只剩下遥祝安好了。想起偶然得见的皇后姿容,也还是个小姑娘啊,眼里不忍又真切了几份,但也仅止于此了。
这座百废待兴的故都,太需要一场彻底的修缮了,伤筋动骨也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