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低头,看到了黑色的羽尾——大明军中的箭羽。
黑沉的天空在他眼前逐渐变大。
在数不清的叫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小殿下的哭声。
“杨毅,杨毅!”
一切不过转瞬,惊吓过度的百姓突然反应过来,尖声叫道:“杀人了,杀人了,狗官杀人了。”
陈峰不可思议的看向身旁的副将,对方讪讪的放下手中的弯弓,“将军这阉人的话不可信,若是交出了军粮,咱们这些人可怎么活。”
“什么阉人?”电石火光之间陈峰突然明白了什么。
城下的呼声一声比一声高,他来不及反应,手起刀落砍下了副将的头,将头扔下城墙,“大家请听我说,这个人是倭寇的奸细,现在我已将其斩杀,刚刚那位小兄弟说的对。来人,去抬粮,去把所有的粮都抬过来!”
人群被他的雷厉风行震慑,逐渐停下不动了。
突然有人高声叫道:“浙江按察使何必才都已经畏罪上吊自尽了,陈将军,你真的以为今夜大军会来吗?”
那是一张极其平庸的脸,甚至让人无法记住。
陈锋顿时握紧了拳头,如果按照正常,浙军今夜会来,但如今……他不确定。
浙军是三皇子的人,若是那位殿下在这儿,恐怕浙军不愿做及时雨。
如果这样,粮食放在他们手里这城还能撑几日,撑到浙军没法子拖延了为止。
“收回去,粮食……收回去!”
那双平凡至极的眼睛,逐渐变得狭长,他隔着人群精准的对上了朱承佑的泪眼,慢慢勾起了嘴角。
王如海的脸色变了,“走,往城门走!”
暴动的百姓瞬间一窝蜂的涌向城门,他们愤怒的爬上城墙,合力杀死一个官兵后,便夺过他们手中的刀,胡乱的往官兵身上砍,鲜血顺着城墙蜿蜒而下。
直到宽阔沉重的大门,被双眼猩红的愤怒百姓打开。
藏好的井田十四郎几乎不敢相信,他瞪大了突出的鱼眼,突然仰头大笑,一声尖哨从他嘴中吐出,倭寇们顿时犹如秃鹫一般大笑着涌向城门。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胸口掏出了一张孩子的画像,在上面猛亲了两口,珍宝,这是大明送给他们的珍宝!
既然如此,他就帮帮他大明的朋友,摔了他们的珍宝。
汪如海抱住朱承佑往城外厮杀,周围的厂番护在他们身侧,哪怕这一个月朱承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却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见过吗?”井田十四郎操着一口不熟悉的汉话问着面前抱着孩子的女子。
朱承佑看过去,一个矮小的倭人正举着一张画像。
笔末向上微微勾起,甚至她还能想起,他握着她手作画时那根翘起的小指,有那么一瞬间朱承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仅仅只有黑色,一片亘古无垠的黑色。
女子已经吓破了胆子,口中含糊不清的浑身颤抖,未等她说话,长刀砍下了她怀中孩子的头颅,她茫然的抱着那具无头的稚嫩躯体突然不再抖动,仿佛那一瞬间超出了她人生所有的事。
一声哭声猛然响彻云霄。
鲜血从她胸口涌出,她扑倒在地,干枯蜡黄的脸跌进混着鲜血的污泥,已无生机的灰色眼睛直勾勾的望向朱承佑。
鹅毛大雪从头顶落下,掩盖了地上数不尽的小头颅。
朱承佑神色麻木,她突然奋力的挣扎,朝倭寇的刀跃去。
一股热流猛然喷在她的脸上,她呆望着汪如海胸口的血刃。
“殿下,活下去,奴婢求您,奴婢求您……活下去。”
白雪混着脸上的鲜血,划过她的脸颊,如同流出来的血泪,在那一瞬间她如此憎恨汪如海。
大地震颤,浙军在白鹅毛下驰援而过。
“干爹,刚刚……是不是有个人过去了?”有人勒马而立。
冯振回头看了看,大雪纷飞,只有一片白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承佑摔在地上,她开始呕吐,呕完了胃里的东西,便呕苦胆水,呕完了苦胆水,便呕血,直到连血都吐无可吐,她便开始怕血,怕得浑身颤抖,怕的从此见之闻之皆肝胆俱裂。
她跪着任由鹅毛大雪一层又一层的压下来,直至黑发变白,眼角附上白霜。
朱承佑死在了嘉靖三十四年。
她与泉州的百姓一同埋在了臭不可闻的权势中。
案桌上的烛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
冯宝川抱紧了宁佑,苦到他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宁佑靠在他宽阔的胸前,闭眼低不可闻道:“宝川,朱家的帝位快要走到头了,好在孤还能给你一世太平,只是……”
宁佑看着手中划出墨痕的往生经,摇了摇头,叹道:“我朱家的末帝恐没好下场。”
当她后来跪在雷鸣寺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这些罪孽如果所做之人没有承担,那么终究是要子孙后代去一一偿还的。
冯宝川收紧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