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之职。三个月前,为平海乱出征南下,今日大胜而归。
嘹亮的号声在宫闱上空响彻,远处奔涌的蹄声踏雪而来。为首的副将一跃下马,漆黑的冰甲在寒风中闪着冷光,副将单膝抵地,两手相扣。
在场的皆是前来恭迎的诸侯百官,隔着人群,陆盏远远望见一个人。
那是统领锦衣军的当朝左都督,人人闻之俱怕的谢太傅。
他身旁的亲兵低声禀报了几句,只是陆盏的魂识状态的身体已愈来愈轻,她听不清楚。
“死了?”
远处的烛光裹挟着冷风扑过来,映亮年轻男人的脸。男人长身立马,身披一件银狐长氅,虽隔着一张面具,却能清晰望见他的眼底。
锋利如舟撞孤山,又深幽如古潭。他有一双乌沉而具有攻击性的眼眸,像夜中春潮落入雷电。
他眸光幽暗摄人,隐隐可见盛压的怒意。
“是,今早天明前的事。”
谢晏用未持枪的手紧勒住马缰,声音溢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沉冷:“人在哪?”
“回……回大人的话,尸身已被殓了去,如今被安置在地宫。”
谢晏浑身上下透着寒气,这是京城的冬日,黎明前未亮的昏夜,诏狱里刚死了几个叛兵,他的手心现在还沾着鲜血。
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去地宫。”
禀报的亲兵旋即叩首,上马飞报而去。
没过多久,陆盏便看到谢晏抱着自己从地宫走上来。她的身体十分纤细,如今正以一个扭曲僵硬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谢晏的乌冠上落了层层叠叠的雪,很快就白了头。
陆盏看不懂谢晏的表情。他的眼神中竟是一种死寂般的漠然。
从地宫到正殿,这一路上无人敢拦他,陆盏看着他将自己的尸体抱进都督府,又命人将殿内全部的炭火点燃。殿内的宫人忙成一团,亲兵劝他也恍若未闻,只将修长的手指贴近她冰冷的侧脸。
良久,他走出府门,驾马向金殿而去。
金殿里,皇帝正卧在金鱼池旁,喝得醉醺醺的:“有劳太傅出征,朕敬你一杯。”
谢晏走到金鱼池旁,侧身蹲下来,缓缓道:“来,告诉我我先前是怎么与你说的。”
皇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何事,他似乎清醒了些,只能干巴巴地背:“太傅不在京中的这些日,不可做未经太傅之允的事。”
“记性不错。”谢晏抬起眼皮,摩挲着右手的扳指,似是赞许道,“有些长进。”
“太傅这是何意?”皇帝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暗影将他笼罩。他瞧出谢晏眸中翻滚浓烈的杀气,心中不禁涌出恐惧,忙道,“朕什么都没有做,朕没有插手朝政,太傅问百官便知!”
谢晏冷冷道:“但你不该动她。”
“她?”皇帝惑道。
“三日前,她被人抬入了你的寝宫。”
皇帝脑中旋即浮现起了床笫旁一女子的芊影。
容贵妃曾偶然向他进言,说妾身在京城有一姐姐,玉软花柔,如远山芙蓉,美貌赛过妾身,圣上见了定会念念不忘。
他问,爱妃之妹可有婚配,若是没有,便抬入宫里来与爱妃做伴。
容贵妃又含泪道,只可惜妾身姐姐如今是罪臣遗孀,舍妹一人寡居,无人照料,自愿献给圣上,服侍陛下,替亡夫尽臣妻之责。
既是罪臣之妻,那么若是妄自收进后宫,于礼不合,恐怕要受百官上谏。可是他又实在想一窥美人之貌,于是他便让自己的亲卫将那女子设法偷偷弄进了宫。
容贵妃没有骗他,那女子生的实在是好,所生气质,与他这辈子所见女子都不同,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风月场里雨怯云娇,亦有低眉俯首牢守妇道的……
可那女子对他是那样冷,她被抬进宫中时还昏迷不醒,醒来后眼里极力压制慌乱,却还是平静地与他谈判。谈判无果拿起刀与他对峙后仍旧缎发不乱一丝,平复下来望向他时眉心微蹙,清冷地如同溪水生发于空谷,流淌出悦耳的飞鸣。
那日陆氏穿一身绿地织金对襟长衫,削肩细腰,凝肌玉骨,令他想到被雨淋湿的青竹。
“那罪臣之妻习些刀术,朕只是碰了她一下她便醒了,之后朕便再没能近过她的身!”
“再者,这一切朕并不知情,细说来,都是贵妃的主意!”
谢晏闻之皱眉,突然道:“哪只手?”
他执拗地问:“你用哪只手碰的她?”
皇帝怔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但他心知自己已经成了谢晏满盘棋局的弃子。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搏——他猛然站起身,抽出腰间佩剑,嘶吼着朝谢晏砍去。
谢晏竟未动。
陆盏条件反射地想挡在谢晏的身前,可剑却穿过她的身子,只见刀锋上的银光一闪而过,一道飞血宛若残阳撼浪,周遭的护卫甚至没能来得及上前。
有湿软的东西撞地的声音,啪地几声断了珠串成了线,落在金殿地面上的,竟是皇帝的十个手指,齐刷刷与掌心分离,手掌上只剩十个血窟窿。
皇帝手中的剑瞬间落在碧光的鱼池中,惊得鱼儿四散游开。
血溅到谢太傅的脸上,映出他阴鸷的眸色:“皇帝病了,这几天不出视朝。”
“凡有所奏,皆报于本官便可。”
陆盏竟觉得自己直到今天才算对谢晏了解了一点。
陈子苓隶属太傅手下,携家中女眷参加宴席之事是难免的。而陈家与谢晏这么些年来,他都鲜少在众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
而他在她面前,从来亦是沉默寡言的,无论是当年根基未稳时的谢晏,还是眼前拥兵自重尊贵无双的太傅。
但从不是这般失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