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了一半,天空像是流油的咸鸭蛋黄,昏黄所及之处愈来愈多。
狭小杂乱的小院里,孩童们喧闹地围在一块做着扮家家酒的游戏,为“家里的爹爹”是否要帮“娘”做些家务活哭闹着推搡了起来;妇人与半大的小娘子们争着抢着用灶房,唯恐天黑了没做完自家的饭,要耗额外的银钱烧油点蜡烛;汉子们三五聚在一起,喝点小茶小酒,高声对着老天叫骂自己做的活计的辛苦,给上工的小吏或掌柜是如何苛刻,父母妻儿乃至人生的不如意。
双耳避不开这些吵闹声,李氏的心烦意乱更添了几分。
她将头探出自家小间的门外,向外望去,试图从灶房里不断飘出的炊烟中瞧见自家女儿,然而她将眼睛看得发干想流泪了,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院子的大门突然被砰砰砸响,穗姐儿不会这样砸门,李氏想。但万一是她呢?她或许跟着旁人一块进来?因此,她还是决定再一次冲上院门前去,准备去给外头的人开门。
木门用了许多年,已经不好推拉了,李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一瞧见外头的人,便又是一次失落至极。
李氏平平道:“你回来了啊。”
外头的人是醉醺醺的赵父。
赵父瞧见给他开门的是李氏,跌着步子,双手紧紧抓住李氏的肩膀。
见李氏神色里似乎透着丝失落,他举起手臂,瞪着李氏:“你,你怎么过来开门开的这么快?你是不是外头有了相好,才这么迫不及待?”
“你看脚下,莫要摔了,我扶你进去。”李氏搀扶住他,知晓他指定又是喝大了,针对他无厘头的问题,她声都不吭一声。
喝醉的人是不讲道理的,赵父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抓不着头脑的胡话,她起初还会争辩,现在什么也不愿说了。
尤其寻常穗姐儿赶集总是午时刚过便能回家,今儿却快入夜了还迟迟未归,她心里只念着女儿了。
穗姐儿从前也晚归过,这次不是头一回,但今日李氏就是莫名心里发慌,为娘的直觉不断在她的脑子里念叨:穗姐儿今夜不会回来了。
赵父醉得确实厉害,没走几步路,就忘记先前还说李氏私通相好了,红着脸,笑眯眯地说:“好娘子,我没醉,一点小酒哪能叫我醉。来来来,再上点酒给我来,我今儿一醉方休!”
他一个大男人发起癫,李氏根本的力气招架不住,只能不说话憋着气将他一鼓作气搬进床上放下。
赵父被忽视,很恼怒:“酒呢?酒呢?”
家里的酒都是赵明穗去买的,赵明穗没回来,家里哪有酒给这个醉鬼哟。
李氏轻叹一声,和声解释:“家里没酒了,穗姐儿赶了集会带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在小间里到处张望:“穗姐儿!回来!爹的穗姐儿,给爹把酒拿来——”
赵明穗都不在家,肯定没人应她。
“人呢?赵明穗!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小小年纪就不听爹的话,大了岂不是要反了天?给老子滚出来,不然揍死你!”赵父骂骂咧咧站起身来,抬腿就往旁边的方凳上踢。
“你等等,等等她就回来了。”李氏赶紧将他拉开,查看他的腿有无伤着,赵父毫不领情地也来踢她,一脚擦着李氏的衣角踢,李氏被吓了一跳,跌在了地上。
赵父脑子里一根弦将他弹清醒了一点,自家婆娘可不能踢,踢了万一跑了怎么办,他把李氏拽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怕不是上哪野去了,怎么还不回?”
经这么一提醒,李氏疲惫地看向外头的天,这才发现,她同赵父一折腾,现在天更暗了,已然黑了一半了,然而赵明穗还不见踪影。
穗姐儿回来的最晚一次,也没这么晚啊。
李氏心头本来就燥,这下彻底急了:“她爹,穗姐儿会不会是被拐子拐了啊。”
“她不是伶牙俐齿的吗?”赵父想起租房那次赵明穗在房东那大放厥词,害得他失尽脸面,“拐子可奈何不了她。”
李氏急得都快流眼泪了:“万一拐子给她迷晕过去了呢,不行,我得出门找她。”
半个时辰后,李氏独自回来了。
“没有。”李氏失魂落魄道,“到处都没有。我将集市里还在的郎君娘子问了个遍,都说没见过穗姐儿,穗姐儿人去哪了啊……”
赵明宗前头捡完柴火回家,听说幺妹人不见了,立马就又惊又怕拉着街巷邻居几个玩得好的小郎君一块穿街走巷去找,可是同样无果。
原先还在平静坐在赵家租的小间里吃菜的赵父见到处都找不到人,终于也有点坐不住了。
赵明穗好歹是他八年供吃供喝养的,眼瞅着过几年就能谈婚论嫁给他挣彩礼了,平日里鬼精,怎么这会儿会笨成这样被拐子拐走?
且赵明穗若是被拐走,他不仅失了个能将来换银子的,现成用来给他买酒买肉的银钱也要丢了啊。
赵家爹娘两个盼女儿之心虽不同,但无一不是急得团团转,好在赵明宗还能勉强静下心来,想一想:“幺妹去集市的一路上,街巷邻居同集市里摆摊的都没瞧见幺妹,这不应该啊!她要丢,也总得在一个地方丢吧,如今瞧见幺妹的只有咱们家里了。娘,你说,有没有可能幺妹是自个儿出门的?幺妹是个妥帖人,肯定不会让我们为她太担心,咱们要不找找,幺妹有没有给我们留张条子甚的,说说她的去向?”赵明穗一直缠着当书童的赵明宗认字写字,因此她是可以写字留信的。
李氏忙道:“有理,有理。”说着,她便直奔着去找。
赵父去找了李氏同她睡的床上,将被褥翻到枕下,没找着;赵明宗去找了家里放着他为数不多剩的笔墨的地方,没找着;李氏直觉去找赵明穗自个儿的小榻,果真在赵明穗自己小榻的枕头下找到了一张条子,还有自己给她去集市买东西所需的两钱碎银。
李氏不认识几个字,尤其这张纸条似乎是从赵明宗练过大字的纸撕下来,而后在大字的背面写的内容,看不大清晰,她于是赶忙招呼赵明宗过来给她念。
赵明宗接过纸条,哽咽地逐字逐句念道:“女儿做生意去了,过几日自行归家,勿念。”
李氏如释重负,穗姐儿好歹没被拐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