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抽动,脖颈上汩出热血,不见其首。
“他活不成了。”那人道,“带上食物,离开。”
凶寒的风雪声倏息。周子仁跪伏在木筏旁,握紧尖锐的石块,一点一点剖开犬腹。冰原广阔,光亮刺目。他手底石块一滑,割破猎犬断裂的喉咙。捏起鲜红的碎肉,他颤抖着喂给吴克元,抬头只望一片茫茫无尽的白,仿佛天地颠倒,万籁无声。手心余温尚存,周子仁捧一团白雪,看玉尘慢慢消融。雪水漏出指缝,掌中倒影微战,血色黏稠依旧。他张口饮下,泪水融进满面乌血,腥气淌过喉口。
眼泪自鬓角滑落,周子仁悠悠转醒。昏暗的房顶入目,他迷蒙一会,不觉惊坐起身。
他身在一处僻静竹屋,四周门窗紧合,未见烛光。趿鞋下床,周子仁环顾室内,踱至外室。此处陈设简单,除内室低矮的床榻外,仅席间一张方形案几,且与北方不同,并无座椅。厅门为移门,占据外室一壁,他轻轻向两侧拉开,顿时凉风扑面。
蟾光皎洁,天深似海。竹屋嵌在山壁高处,周子仁站立廊前,脚下是密林广布的山坡,放眼重峦叠嶂,青色山影延绵不尽,于夜幕笼罩中淡向天际。秋风朝山谷涌动,林间草木絮絮低语。他怔愣许久,只觉月明苍清、满目勃勃生机,梦中风雪仿若幻觉一场,遥不可及。
“醒了?”身侧响起人声。
周子仁回过神,转头见李显裕已候在身旁,连忙行礼:“李伯伯。”
“进屋。”李显裕道,随即入内落座,点燃案几上的烛灯。
周子仁跽坐对席,俯身再行一礼。烛光闪烁,李显裕神情峻厉,并不言语。“北境之事我已知晓,这一路你辛苦了。”待周子仁直起身,他才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推至小儿跟前,“这是你父亲的亲笔,你收着,亦可留个念想。”
是一纸边角泛黄的信笺。周子仁小心展开,读到那句“吾儿宅心仁厚,随他去便了”,已是双手颤动,眼眶滚烫。他强忍泪水,将信笺贴身收好,拜谢道:“深谢伯伯。”
李显裕垂眼,又取出一枚籍符递交给他。“依你父亲的意思,你已落户志室县平民家中,从此不再是昭武将军周廷晋之子。往后你便住在玄盾阁,与镇上别的小儿一样去学堂念书。”他道,“你父亲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替你安排好一切,为的便是教你平安活下去。切不可辜负。”
籍符刻纹略有磨损,显是一早备下,时至今日方物归原主。
周子仁低头接过:“是,子仁明白。”
“我既答允照看你,一应衣食必不会短缺。你父亲交代过你不得习武,旁的我也教不了你,余下时间要怎么安排,便全凭你自己。”口边平静嘱咐,李显裕没有一字安慰,“只一点——虽不习武,你也仍需强健体魄。待身子养好了,不论从前如何,在玄盾阁你每日须得挑水上山,供自己一天使用。记住了吗?”
“子仁记住了。”
“还有。”他继续道,“必须吃肉。”
周子仁一顿,愣愣抬脸,与李显裕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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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深秋仍旧闷热。
清晨朝阳懒,山脚水井躲在荫处,闲听林间鸟语。周子仁打一桶清水,颇为费劲地提起,一步一步挪向山梯。下山前他已系上襻膊,这会却一早汗流浃背,好在一桶水不比吴克元沉,周子仁虽提得吃力,但并无埋怨,只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摇摇晃晃,不急不躁地前行。好容易挪到山梯脚下,他连人带桶着地,口中呼哧喘气,终于擦了把额汗。
“小娃娃起这么早呀?”背后响起一道笑声。
大门前横卧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睡醒,正一手支头,兴味盎然地瞧他。
周子仁忙从桶边爬起来,伛道:“项老伯。”
项易一奇:“哟,还晓得我是谁。”
“李伯伯说过……要进出玄盾阁,都得通过项老伯这一关。”周子仁喘息未止,话语难免不连贯,瘦小身躯却站得端正,“子仁往后长居阁中,如有错处,还请项老伯多多包涵。”说完又曲身施礼,十分恭敬。
阁内鲜有这彬彬有礼的做派,项易见了不由大笑:“老头我不过一个看门的,有啥可包涵你啊?”他举手中酒壶一晃,“小娃娃要想老头行方便,也偷几壶美酒送来便是。”
“项老伯也爱吃酒吗?”
“怎么,你小小年纪竟也吃得?”
“子仁不吃酒,但爹爹……”面上恍惚一瞬,周子仁低下眉来,改口道:“从前爹爹爱吃酒,所以子仁也识得一些。来日若得了好酒,子仁定给项老伯带过来。”
“小娃娃知道孝敬老头,不错,不错。”项易拊一把大腿,坐起身冲他招手:“来来来,手伸过来。”
周子仁走上前,甫一伸出手,便教他塞来一只沉甸甸的小口袋。“新鲜甜枣,念丫头给摘的,老头便借花献佛咯。”项易笑眯眯道,“这几月她每日都来,只问见没见过一个又瘦又嫩的小娃娃,到昨夜才记起带几颗下酒枣给老头,当真是不懂事呀。”
掌心的伤疤被口袋盖去,周子仁愣了愣,眼中一亮。
“项老伯说的……是明念姐姐?”
“你在阁里还认得几个念丫头啊?”
对方语气戏谑,周子仁听罢双颊微红,眼目明亮。“子仁到玄盾阁数日,还未见过明念姐姐。”他抱紧那袋鼓鼓囊囊的甜枣,“姐姐似乎总不在居处……项老伯可知如何能见到她?”
“念丫头闲不住,成日里四处蹓搭,你见不着也是寻常。”项易叼壶嘴一饮,摇摇头道:“放心罢,再过几日,她必去寻你。”
话虽如此,经过李明念的住处,周子仁还是爬上栅居竹梯,往屋内探了一番。她的竹屋辟在山腰西面,与李云珠的竹林相距不远,屋舍却格外简陋,室内席案落满灰尘,床榻上枕褥霉斑点点,似已长久无人居住。这几日他数次寻来,每回都见此处门户大开,屋中空无一人,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也不过蛇虫出没。
周子仁逛了一圈,捡树枝挑去几张灰扑扑的蛛网,而后回到廊前坐下,解开项易给的口袋。十余颗圆滚的甜枣挤在袋子里,周子仁分出一半,扎紧口袋举高,朝梁上道:
“吴伯伯,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