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要脱去贱籍,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若等到景峰哥哥回来呢?”小儿给伤口抹上药膏,“阿姐与景峰哥哥是家人,待景峰哥哥脱了贱籍,阿姐是不是也能换得庶籍?”
“大贞视奴隶为财产,自不会轻易教我们脱去贱籍。”李明念再抓出一只素包子,“你知道籍簿么?”
周子仁颔首。“是官府的户籍册子,徭役、征税、计田皆以此为准,籍符也依籍簿制作。”
“不错。贵族三代以内未分家者可为一户,平民两对夫妇无须分家,而奴隶一户仅容一对夫妻。”李明念道,“影卫功成,自己和家人后代皆可脱去贱籍。但所谓‘家人’也不过是籍簿所载之人,还有影卫的后代罢了。所以……已婚者,父母手足不可脱去贱籍;未婚者,来日所嫁、所娶之人不可脱去贱籍。且子随父籍,若夫为贱籍,便是女子拼了命博来庶籍,也改不得后代出身。”
而如李景峰那般出身,若非继任阁主,便是卖命一世也不得脱籍。李明念瞥向神龛内李显群的灵牌。当年阿爹大约也未料到,他虽当上了阁主,却不论自己、妻子还是手足,都未得脱去贱籍。
“李景峰过继到阿爹膝下,只在族谱上记了一笔,改不了籍簿。”她淡道,“他脱籍,与爹娘和我都无甚干系。”
周子仁静静听着,已为她包扎好手臂。
“若有其他法子就好了。”他低语。
李明念叼着包子瞧他一眼。
“你也觉得当影卫不好?”
身旁小儿思索一会,点点头,复又摇头。“爹爹曾说,他愿为子仁豁出性命。可子仁不愿爹爹死,更不愿爹爹为子仁而死。”他轻轻道,“为助家人脱去贱籍,影卫须得隐姓埋名,搏命保护一个与己无关之人。子仁想……影卫的家人,或许也是不愿的。”
不愿变成累赘?李明念将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
“或许罢。”她含混道,“但也有为己的。就如战场杀敌,绝境里博一条命罢了。”
“可在战场上,人人都是自己。”周子仁俯身,伸手去脱她的长靴。李明念缩脚欲躲,又教他扶住膝盖拉过去。直到小心替她脱下鞋袜,小儿才将那只脚捧到膝上,继续道:“军士们有爹娘给的名字,有独一无二的容貌,有不一样的嗓音,还有可辨的字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远赴沙场,亲笔书信亦是最大慰藉。即便并非自愿,他们也以自己的身份杀敌,逃亡……牺牲。”
他低垂眼睫,看向她皮开肉绽的脚掌,取出一块棉巾蘸酒。
“影卫却不同。一旦戴上那张面具,影卫便不得以真身示人,不得从心交谈,不得自由来往,还要斩断与过往所有联系。便是身死教人摘下面具……面容也会教那面具上的毒液毁去。”忆起北境风雪间那血肉模糊的脸,周子仁心间钝痛,“影卫的身份,没有意义的新名字……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太孤单了。”
“孤单吗?”
“不是吗?”
李明念两手撑到身后,眼底一片漠然。
“名字,容貌,嗓音,字迹——有这些,便是自己么?”她望着神龛上的浮雕,“有名字,却未必有爹娘;容貌与族群相类,却未必有归处。嗓音会变,字迹可仿。站在人间却不与人同流……既是自己,也什么都不是。”
举右手到眼前,李明念从指缝看清祖先灵位,再挪动手掌,遮去灵牌的名字。视野里只余一线昏暗烛光。
“活着很好,死了也罢。”她说,“如此度日,倒不如立的放矢,死也死得痛快。”
蘸酒的棉巾顿在创口前。
见小儿忽然不再动作,李明念瞧他一眼:“怎么了?”
“啊……没什么。”周子仁低着眼,叠起棉巾染上的血污,换上一处干净的擦洗伤处。少顷,他开口道:“来西南的路上……虽行路偏僻,但子仁也见过许多好风景。听闻东南水乡很美,西南北部崇山峻岭,西北神封还有始帝所建巨塔,高可通天。这些子仁都想去看看。”他抬起脸,“阿姐能陪子仁一道去吗?”
游历人界各地?李明念考虑一番,想到小儿所述景色,倒并不反感。
“那也得等我脱去贱籍。”她道。
周子仁点头,清亮的眼瞳中有烛光跳动。
“嗯,那子仁便等阿姐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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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绵绵,近子时才堪堪收歇。
周子仁走出峰阁,山中正万籁俱寂,茫茫夜色吞并天地。他捧紧蓑衣,原要径下山去,却听得冷风掠耳,似有轻微异响擦过脑弦。提起的脚跟一顿,周子仁环顾四周,放眼只望山林墨浪涌动,树影交叠。
“子仁。”近旁一道话音响起,是吴克元不知何时已落定他身畔,“该走了。”
那金属碰撞的响动却再次入耳,清晰无比。
“吴伯伯,你可有听到那个声音?”周子仁茫然四顾,“像铁链——”
“是地牢。”吴克元沉声打断他。
周子仁一呆。
“地牢?阁中还有关押罪犯吗?”
“不是罪犯。”面具底下的声音简短道,“是罪客。”
“什么是罪客?”
“契主遇害,而影卫幸存。护不了主却能活下来的……即罪客。”
周子仁愣在原地,甚至未能留意身后渐近的气息。他到玄盾阁数月,头一回听闻峰阁底下还关有这样的“罪人”。
“那他们……会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吴克元静默片息,似是在思量如何作答。
“有些会。”他最终道。
蓑衣轻贴胸前,濡湿的襟口渐生寒意。周子仁稍作迟疑,又问:“另一些呢?”
阁底祠堂大门吱呀张开。“玄盾阁五年一度的门人选拔,共有三轮考核。”冰冷女声穿透那刺耳的噪音,“名试问名,经寓信楼详查,择身家清白、无可疑者;武试课武,十八阁长老以弟子相试,择筋骨奇佳、根基稳者;心试验心,欲过此关……须以杀证心。”
周子仁回头,恰见李明念站定门边。“这地牢里的罪客,有一半便死在心试场上。”她背着光,面容笼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