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似呕吐秽物,恶臭已渐弥散。周子仁跪坐榻旁,试过张邺月额温,又翻看其眼珠,最后探向腕脉,数息方道:“像是害了风热,已高烧许久。”
小儿手法娴熟,邱凡骐暗暗称奇,伸手一探女子额温,却惊道:“好烫!”
门外脚步声又起,竹梯摇晃,内室地板也随之振颤。他回头,这才惊觉申相玉不知何时已入内,无声无息站立墙边,神色不明,也不上前。未待邱凡骐惊呼,那噔噔足步声已近,一人紧闯进屋。
“秀禾——”来人急喊,“祐安可——”
乍见满屋子人,张祐齐一句话卡在喉间,脸上只剩愕然。
“你、你们……”
“二哥。”张秀禾轻唤,喉音间已泄哭腔,人却死守榻边,攥着擀面杖不肯走开。周子仁站起身,弯腰致意:“祐齐哥哥安。”周遭光线昏暗,他仍见得张祐齐大汗淋漓、形容疲急,“今日夫子嘱托,我们特来探望,方知张婶抱病。哥哥是去买药了么?”
张祐齐呆看墙边的申相玉,两耳教惊惧吵得嗡嗡响,只听进只字片语道:“杨夫子……让来的?”他猛然回过神,急望向周子仁,“夫子现在何处?我方才去学堂,却不见夫子!”
“夫子散课后即往县府去了。”小儿已察他两手空空,“祐齐哥哥似乎未弄得药来,可是有何难处?”
张祐齐垂下头,更小的那个也只看着他,兄妹俩缄口不言。
“有甚么事,你们赶紧说罢。”邱凡骐忍不住催促。
眼神飘向墙边人,张祐齐仍不作答。
申相玉觉察他目光,起先视若无睹,这会儿竟平静道:“相玉本是顺路跟来,你若不便言说,我亦可出去。”
话说得好听,他脚步却未曾挪动。内室一时仅闻得张邺月的口息声。
那粗重呼吸入耳如锤击,张祐齐牙紧着牙,认命般合眼。“前几日张婶害了风热,原也不打紧,昨夜却忽发高热,起先还能说话,丑时以后便昏睡不醒了。”他低声叙说,“我上药铺买药,因没有方子,那店家不肯抓药。上医馆寻大夫,又因诊金不够,他们不愿看诊,也不给开方子。我来回几趟,与他们拉扯半天未果,祐安在家着急,便留了秀禾看顾张婶,独个儿跑出去,说是寻药,却再未回来。”
听到此处,申相玉已心中有数。他无心观戏,对周子仁道一句“我候在外间”,便信步而去。
张祐齐虽忌惮这县令公子,眼下却无暇顾及,抬袖胡乱拭干额汗,眼角汗泪也一并揾去。“我原以为与他错过了,四下去寻,哪儿也找不着他。张婶还昏迷不醒,烧也未退,眼看天要亮了,我只好上北山去找大哥。大哥背张婶又去了医馆、药铺,那些人推脱,既不肯收治,也不给抓药,且祐安也还是没个踪影。”他道,“大哥让我再想法子去镇上讨药,他去寻祐安,这会儿还未回。”
此时还未回?周子仁心一沉。
“祐安多大了?”
“他是幺弟,今年六岁。”
“那你们去报官么。”邱凡骐道,“他才这点年纪,定是走丢了。”
“我们是贱民,官府那里会去寻人。祐安虽未成年,却也是记在籍簿上的,若丢了,官府只会治我们全家一个逃奴罪。”张祐齐声线哑颤,“治罪下狱也罢了,起码我们一家还一道的。可祐安才六岁,也不知落在甚么歹人手里,要遭多少罪。”
角落里一声低泣,是张秀禾再难按捺,抽噎出声。
“二哥莫说了,大哥定会把祐安找回来。”她不敢松开擀面杖,只将脸埋进衣袖抹泪,强忍住泣音,“是我不好,我该看住祐安的……”
张祐齐摇头,眼里酸热,只恨自己无能:“是我不中用,弄不回药。”
不期张家是这般处境,邱凡骐避开兄妹二人的面孔,低下眉去。周子仁心中难受,定一定神,又俯身拾起张邺月枕边的竹碗,细闻片时。“张婶是害的风热,发不出汗,热也难退。”他轻语,“我瞧碗里还有些药汤,盆中秽物亦可见白果根。白果根解湿热,张婶服过却未见好,大约是因体内仍有炎症。眼下还得大夫施针用药,先退去高热,再慢慢将养。”
“医馆不肯收治,镇上也没旁的大夫。”张祐齐哑声说,“早知该去寻夫子,求夫子想法子。”
周子仁想了想,翻出袖中钱袋,将碎银、铜板倒在手心,尽数递上道:“我身上银两不知够不够,哥哥且拿去垫上诊金,若不够,我再回去取一些。”
张祐齐不接,垂首只字不语。
一旁邱凡骐咬牙,也找出钱袋,尽塞给他道:“我这里也没多的了。”
手里虚握他给的钱袋,张祐齐肩膀一颤,忽而失声痛哭。他伤心已极,低着头狠哭一会才堪堪收止,一遍遍抹干泪水,凑出一句整话道:“大哥……大哥背张婶去时,原已凑足了诊金……那医馆却、却仍不肯收治。”
“怎会?”邱凡骐讶异。
张祐齐喉中呜咽。“说是……坐诊大夫只一个,余下的……都上别家看诊了。”他哽咽不止,“那坐诊大夫也、也不肯看……只说来往医馆的都、都嫌我们晦气,要赶我们走……”
这那里是诊金不足之故?周、邱二人心下了然,却更是无能为力。
眼见他二人默默无言,张秀禾丢开擀面杖,抹去眼泪跪至榻前,将那湿巾浸入水中,替张邺月擦拭降温。周子仁听到水声,转头见女童脸下还垂着泪,胸中酸楚难当。他细思一番,终于又问:“双明大哥是在镇上寻人么?”
张秀禾泪眼望张邺月的病容,点头说:“大哥说挨家挨户去寻。”
“镇上人户太多,双明大哥还得回药田,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不行。”周子仁想定主意,对头顶唤道:“吴伯伯。”
吴克元现身他身旁,凭空长出一般,教邱凡骐慌得一跌。
“张婶烧得厉害,拖延不得。伯伯脚程快,可否带张婶再上一趟医馆,求一求坐诊大夫?若仍旧不成,还请伯伯速带张婶去玄盾阁,求明念姐姐想一想法子。”言罢,周子仁再看向邱凡骐,“也请凡骐哥哥一道去医馆,或者大夫好说话些。”
对方眼瞪似铜铃,瞥那玄底金纹的面具一眼,烫着似的逃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