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给我。”迟露温言道。
她原以为景述行会挣扎一番,熟知对方仅迟疑片刻,坦然伸手递给她。
迟露忍不住微微一笑,她扶景述行坐回床上,托起他白净无暇,如玉石般刀刻斧凿雕出的大手,耐心擦拭每一根手指。
她擦得很专注,一根,一根,指缝中残存的黑血丝也不放过。
用的是加热后的温水,温暖柔和不刺激,在二人间点起湿热的氛围。
甫一抬头,两条冰蓝色丝缎垂落,景述行覆眼的丝缎很长,即使迟露在他脑后打上结,依旧留下两条长尾。
景述行只要一低头,就会被丝缎暴露动向。
“怎么了?”迟露话中带笑。
“我在想,阁下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什么神情。”景述行轻声说。
“你已经摸过我的骨相,应当清楚我的样貌,至于表情,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神色罢了。”
“没什么稀奇的。”迟露轻笑,“下一只手。”
景述行乖乖听话,而迟露如法炮制。
“接下来是脸。”她在银盆中揉搓丝帕,复又取出绞干。
她倾身上前,景述行亦没有躲避,相反,他有意朝迟露的方向靠了靠。
“别动。”
迟露喃喃自语,替景述行拭去残余血污,顺便掀起丝缎,连眼角小细节也没放过。
“眼尾怎么这么红?是我擦得太用力了?”
迟露有一搭,没一搭,和景述行聊天,心中只喊景述行的模样当真好看,无论是眼看近看,还是现在几乎凑到眼皮子底下看,都挑不出毛病。
“我可以摸摸吗?”
她甜甜地笑:“我给你摸过我的面骨,你不介意也让我摸摸看吧?”
正晃悠的蓝色冰丝一下子停了。
迟露半仰起小脸,乘胜追击:“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景述行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却在迟露话音落下时,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整个人一动不动,手把住床沿,如任人摆布的人偶一般。
迟露纤细的手指轻动,描摹景述行的五官,一边摸一边感慨:“真是张精雕细琢的脸,漂亮得连我都羡慕。”
景述行徒然张口:“不及姑娘。”
他本是很讨厌别人夸他的容貌。
无论是以此邀功的母亲,还是逢月城目光垂涎的修士,都曾对景述行的脸不吝赞叹,只是逢月城的人多刻薄,得一声赞美,代价太大,他给不起。
唯一稍好一些的记忆,是在十年前,他逆向穿过飘荡的游魂,首次走到城外山中,得以沐浴在圆月银光下时,曾有山中砍柴樵夫对他投以一瞥。
“这位小道长,器宇轩昂,姿态不凡,莫非是逢月城的仙长?”
那时他满身魔纹,筚路蓝缕,乃是丑陋至极的姿态,若是月光再亮些,恐怕樵夫早就以为他是魑魅魍魉,连滚带爬地跑远。
可他偏生带了把剑,小少年周身皆暗淡,唯有银剑亮堂堂,衬得他清冷俊逸。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景述行唯一一次,能够离开逢月城,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的机会。
从那以后,无论是数年如一日,为求生拼命修炼,还是被魔纹阵所迫,无法违抗命令,以逢月城的名义下山除魔,都成了笑谈般的挣扎。
剧痛猛地从丹田传来,景述行用力按住腹腔,喉头涌上腥甜,险些栽下床去。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迟露扶住他,吓得花容失色。
“我早和你说过别动气,你是不是没听进去,那我再说一次。”迟露觉得自己成了老妈妈,正在慈眉善目地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她替景述行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严肃地教育:“下次不许这样了,明白吗?”
景述行却像是痴了一样,头颅低垂,仿佛一头栽进回忆旋涡里,过了良久才回神。
“抱歉。”他轻扬唇角,似是发出一声叹息,“我只是突然想起,亦有其余人,说过和你相同的话。”
“是谁?”
迟露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令景述行微怔,神使鬼差地,他开口道:“我的母亲。”
嘶。
迟露倒抽一口凉气。
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画了两个邪阵,还全按在自己亲生孩子身上的人。
“非常对不起!”她当即双掌合十,朝景述行赔礼,“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的。”
景述行失笑:“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迟露怯生生抬头,眼珠一转,正想抓住机会,问问景述行,他的母亲,那名天才阵修江语慕,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应涟漪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看见屋里二人拉拉扯扯,尤其她看着长大的迟露,正毫无风度,强抢民男般拉拽俊美少年,逼得人家脸色极差。
像是白菜拱了猪。
又像是悉心栽培的水仙,突然告诉她,自己是棵永不开花的蒜薹。
应涟漪气得两眼发昏,又不敢表露,只得御起灵力,吸引迟露注意,大声地咳嗽一声:“何人在此,知道这儿关的人是谁吗?”
迟露看到应涟漪朝她发送信号,意识到有要事发生,立刻顺水推舟,把礼物往景述行手里一塞,闪身朝门口而去。独留景述行孑然一人。
他解开丝缎,贴心地折了三折,放入衣服内侧。
那家伙真是天真。
她不知情爱,难不成连灵华宫少宫主也不知?若是被她发现,恐怕会心生嫉妒,对她不利。
景述行将手重新覆上那物。
明知自己的眼睛只能稍稍感光,依旧不能视物,景述行一边摩挲,一边努力把它放在眼前,渴求能看到一星半点的特征。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
景述行认出迟露送的礼物,是一柄手杖,或是上好的木头,又或是南丝青竹,景述行不得而知。
它通身没有纹路,末端有个机关,将之拆下后露出锋利杖尖。
可助目不能视者安行,亦能做防身杀人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