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宜先是吃惊,随后被荒唐和气愤包裹,她回想起自己在桥上把他当成行差踏错的未成年,苦口婆心教育的傻逼样,又气又恼。
秋宜没吭声,只是向来亲切柔和的眉眼冷了下去,她的脾气早在大学进入社会时就被磨平了,就算气到了极点外表看起来也很平静。
她神色尽敛,直直和少年对视着,无言的对峙。
商亭也收了嘲笑,穿好鞋站起身,霎时,本就逼仄的空间被他高大的身躯填满,二人距离更近,俯仰关系颠倒,谁都不肯退让。
少年身上不加掩饰的乖戾痞气扑面而来。
多年来他生活的环境鱼龙混杂,为了自保,年幼的他只能藏起软弱,逼着自己戴上冷硬的铠甲。
逢人就摆上一副凶煞的臭脸,说是耍凶斗狠,倒不如说,那是他没有安全感的体现。
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多管闲事招惹回来的,商亭此刻忽然觉得很后悔。
像他们这种不怕死到敢去自杀的人,当决定要往下跳的那一刻,在他眼里就已经被划上了不等号。
他救她两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商亭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好继续和她掰扯的。
什么狗屁日行一善就能转运。
刘志杰这个看了一页周易就敢自称大师的臭小子,他准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想到这,少年垂睫自嘲一笑,肩膀塌了下去,手搭上门把就要出去。
“我不希望等我回来看到你还在……”
“所以你当时根本不是要自杀对不对?”
秋宜低缓轻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阻止了他抬起的脚步。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只会在电视机里出现的好听。
普通话标准,尾音很实,每个字都很清楚。
商亭有片刻晃神,莫名其妙地想起每天早上七点会在车行准时响起的声音。
商亭没否认,嗤笑道:“怎么,教育错了人觉得很可惜?”
听到对方夹枪带棒的话语,秋宜眉头微蹙。
她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得罪过对方,可少年看着她的眼神却格外的冷漠。
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的事。
“你是想救我。”秋宜不气馁,语气肯定道。
莫名的,这句话不知刺痛了少年的哪根神经,他冷冷侧身,居高临下地睥睨她,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我现在后悔了。”
秋宜心口发闷,低下眼极小声的呢喃道:“可你还是救了。”
商亭没工夫和她在这扯什么“救不救”的无聊话题,他沉沉看了眼对方忽然消沉的脸,跨过门框走了出去。
在大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道很哑很涩的“谢谢”飘进耳朵。
商亭呼吸微滞,停在了原地,心情复杂地紧了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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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整个大地笼罩着黎明前的昏聩混沌,地平线被星辰划分,一半银河一半人间。
身着单薄帽衫的高瘦少年踏上红色摩托车,长腿撑地,老实地戴上头盔,车子启动时的轰鸣惊扰了草丛深处浅眠的野猫,怪叫一声蹿到马路,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满。
商亭伏低上半身,转动把手,车离弦般飞速驶离。
秋天的风吹到身上如同磨人的软刀,冷得不够麻木,痛得也不够极致。
少年锐利的眼直视前方,心思却有些偏离。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
以及那句“我不知道去哪。”
商亭喉结滚了滚,烦躁地加大拧动把手的幅度,后驱轮马力十足,在空荡昏暗的街道上几乎到了飞驰的程度。
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以往飙车的刺激可以使他暂时摆脱生活里那些无形的窒息。
今天却很不一样。
不管他开得有多快,心头萦绕的那股烦躁怎么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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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赶到送奶的门店时,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
老板披着外套从里屋出来,一脸被叫醒的疲态:“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商亭长腿支着车,抬手取下头盔,随意撩了把被露水打湿的额发,眼皮耷拉着,肩颈微躬,俊秀深刻的轮廓融进沉沉夜色中,透出几分萧瑟。
他岔开话题:“早点送完我好早点去给刘叔帮忙。”
刘记砂锅的老板刘洪就是刘志杰他爸,商亭都叫他刘叔。
老板咳嗽了两声,边帮他装奶边叹了口气:“不容易啊——”
他这声感慨不知有几分真心,商亭也没放心里去。
类似的这种带点怜悯意味的话从商平死后他听过不少。
家里俩大人先后去世,死得还都不体面。
混账爹留下一笔烂债,剩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小的那个还是残的,这种等级的邻里八卦在旁人眼里值得一句感慨。
送奶其实用自行车更方便,声音也小,但今天他跟刘志杰约好去县上帮他一个忙,便向车行的李哥借了他的摩托车。
中午去,傍晚就能回来。
商亭将最后一家的瓶装牛奶塞进门口邮箱,往回走时思绪不由再次飘向那个女人。
不知道……等他晚上回去后,她走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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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秋宜慢吞吞地吃完面,连汤都没放过。
商姝听不见,睡得非常香,秋宜洗碗收拾的动静不小,也没能吵醒她。
临走前她在沙发边蹲下,看着小姑娘可爱无辜的睡颜,心不自觉发软。
“小商姝,姐姐走了,很高兴认识你。”她轻轻戳了戳女孩软糯的脸颊肉,语气轻柔,“你要好好长大,听哥哥的话。”
说罢,秋宜深吸口气,支着膝盖站起身,拇指却被一只温热的小手握住。
她低眼看去。
估计是被她的动作吵到,商姝从睡梦中清醒,睁开了湿润的大眼,正无措地看着她。
秋宜连忙俯身安抚,比划道:“对不起,姐姐吵醒你了,接着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