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从她脸上拿开,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不看见你,我不会想起阿德的死。我会觉得阿德一直在我身边,我很安宁,很快活。”
阿京怔怔地盯着母亲。阿德就是爸爸。母亲只在外人面前,才这样叫。现在,自己也是外人了吗?
母亲没有收回目光,仍然望着窗外,眼里,竟隐隐有了笑意:“阿德怎么会离开我呢?他说过,哪怕是他先死,他的魂,也会在我身边陪着我。我真的感觉到了,他就在我身边坐着呢。怕我咳嗽。不敢抽烟。”
“妈妈!”阿京轻轻叫了一声。母亲没有回应。忽然自己笑了:“阿德说,兰英,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一 看,我就想流氓了。”
“妈妈!”阿京提高了声音,眼泪却又流了出来。母亲听到了,回过头来,似乎才醒过来一样,迷茫地看了阿京一会儿,忽然笑了:“我好好的。你走吧。你走了,我的生活就宁静了。”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阿京站起来,背起自己的书包,慢慢往外走。母亲在后面定定地看着,忽然轻声说:“阿京,生活费我全部存在你的卡上了。自己省着慢慢用。没有了,就回来告诉我。”
阿京猛然回头,母亲却又低下眼,淡淡说道:“钱应该够你用到大学毕业了。你走吧。没有事情,少回来吧 。”
阿京慢慢走到门外。天空很黑,阿京抬起头来看着。这黑色的天空,真像自己心上的一个大窟窿。
很好很好。爸爸死了。妈妈疯了。她被遗弃了。这个家,散了。
初春的夜风很凉。冻得阿京直打哆嗦。她把书包背在身上,推着破自行车慢慢地走。眼泪冰凉,在脸上挂出两道痕迹,冰冷地痛着。左眼眶青肿了一块,肉肿起来,影响到视线。阿京觉得左眼睛只能看到极窄的一线 。
没有关系,就是瞎了也没有关系。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包括生命。
阿京慢慢地推着单车,在夜风和暗黑中推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子。车轮发出嘎吱戛吱的声音。偶尔有昏黄的路灯照亮模糊的一团光影。阿京到了路灯下,会停下来,眯起眼睛看一看那盏高悬的灯。那一团光,真温暖。不过,离她好远。好高,只是看着,觉得暖和。不过,看看也是好的。至少知道。在黑暗里,还有一盏路灯 ,可以给飞蛾取暖。她的路灯,高高地挂在哪里?
晚风寒凉,路上没有多少人。夜渐渐深了。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没有一点声音。连遥遥传来的狗吠声,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阿京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前面的风吹来,带着一些腥味。她站住了。似乎是到了郊外。前面,在暗夜中,有一道白色的高堤。
阿京把单车丢在堤下,慢慢爬上去。面前,陡现一片巨大的水面。在黑夜的微光中,仍可见到闪耀的道道波光。晚风吹拂,把水中的鱼腥味和水腥味一阵阵送上岸来。阿京在堤上坐下来。强风吹起她的衣衫和头发,飘飘地直往后翻飞。
水库里偶尔会有噼啪的水响。一定是有鱼儿跳出水面来嬉戏。
爸爸,你生前那么快乐,那么豪爽,你现在一定在天堂吧?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孤单,这样痛苦和悲伤。妈妈爱你,爱得发疯了。我也爱你。我来找你好不好?我来找你,然后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妈那么恨我。为什么妈妈恨到不要我了。
你一定会要我的,对不对?我来找你。找到你,我就会像以前一样快乐。你带我去爬天堂的山,去打球,去钓鱼,去泡酒吧。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快乐。我们俩一起保佑妈妈。保佑她好起来。保佑她以后会过得幸福。
阿京轻轻地在黑夜的风里笑起来,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顺着大堤的斜坡走下去。下面就是水。很深很深的水。走进去,幸福就来临了。
阿京慢慢探下身子。把脚伸进冰凉的水里。水库的边沿是梯形的。靠近岸边,还有凹凸不平的水泥块,隔着 鞋子硌得脚痛。
阿京往里走了几步。冰冷的水慢慢淹过腿,淹过腰。
妈妈,我走了,就像你说的,离你远远的,你应该很高兴了吧?我不会再让你觉得痛苦了。你不要恨我了吧 ?
闭起眼睛,阿京慢慢往下走。很安详很平静。眼泪早流干了。心也不痛了。只可惜今天和别人打了一架。脸上尽是伤痕。又青又肿。眼眶也是乌的。这最后的一晚,实在是不漂亮。明天,怕会吓着别人吧?如果妈妈看到,会不会也害怕?
妈妈说:“为了你爸爸,你要好好活着,一根头发都不能少。”我现在去找爸爸,真的是一根头发都没有少 。我会鲜活乱跳地在爸爸面前,叫着他搂着他。
好好活着?阿京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被冰凉的水冻得打了一个激灵。水已经漫到了胸口了。阿京忽然站住了 。爸爸死了。我还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妈妈一直说,为了爸爸,要好好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干什么?阿京猛然清醒过来。就这样淹死在这湖里?以后做一个千年的水鬼吗?爸爸一定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不好好活着,怎么来查爸爸的死因?不好好活着,谁来照顾疯掉的妈妈?
冰凉的水变得寒凉刺骨。阿京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脚也跟着突突地抖起来。不,不要死。不能死。
阿京转身往岸上爬。衣服变得又湿又重,像有一双手拽住,直往水里拖。阿京魂飞魄散。脚一软,整个人都倒进水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脏腥的水,冰凉一片,眼前黑乎乎地,阿京脚滑下去,人直往水里沉去。
不要,不能死。爸爸不会想我死!
安静的水库里发出巨大的扑腾声。水花四溅。阿京在黑暗中狂乱地摸索,栽入水中,又喝了几口脏臭的水,在慌乱中摸到了水底凸起的石头,用手一撑,猛地把头扬出水面,急忙中蹬掉了鞋子。用光着的脚底撑着硌脚的水泥,挣扎着站了起来,从水库边沿手脚并用摸索着,顺着斜坡爬上来。
重新回到坚实的大堤上,阿京全身都软了,湿透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水,阿京呜咽一声,死人一样倒在大堤上,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