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临安坊,齐国公府。
子时三刻,朱红的府门却大开着,
丈高的院墙上,每隔三尺挂一盏灯,将府前的青石路照的如同白昼。
迈过尺高的门槛,便是梧府的堪称宽阔的前院,
灰褐的石砖铺就,横竖摆了十余个兵器架子,东边立着三五个草靶,早已被箭射的不成样子。
梧桐拎着裙摆,不急不缓地穿过前院,
前堂左右摆着两尊石狮,当中石阶一十二层,拾阶而上,便到了前堂门前。
堂内立着数具十五连枝灯,雪白的墙壁上挂着雕弓翎箭,
左右一字排开的太师椅后,堆叠着一副副甲胄,立着一面面军旗。
正中上首,是一张宽大的石椅,上面铺着整张的虎皮,
一个佝偻老人,正半靠半躺地,在石椅上打着瞌睡。
梧桐走到老人身前,梳理了下衣衫的褶皱,跪坐在老人腿旁,
“太爷爷,桐儿回来了。”
老人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深陷的眼窝微微启开一条缝,声音苍老却雄浑,“回来就好。”
这老人正是梧家的家主,齐国公,梧承运。
“咳咳。”
梧承运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两声,脊梁又佝偻了起来。
梧桐连忙拍着太爷爷的背,怕力道大了,又曲起手掌,不敢让力落得太实。
老人咳了一阵,才渐渐平复,
鸡皮嶙峋的干枯手掌搭在少女头顶,瘦弱鸡爪的手指微微摩挲着少女柔软的发丝。
“桐儿,受欺负了?”
许是咳的久了,梧承运声音很轻,似是气都喘不匀一样,
但这话一出口,却带着森森的寒意。
“...”
稍做犹豫,少女便很没良心地应声,
“嗯。”
老人浑浊的眸子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低头看着少女,几缕灰白的发丝也顺势落下,
“真的?”
梧桐抬起头,帮老人将凌乱的发丝拢至耳后,
看着太爷爷珠黄的眸子,微微颔首,声音中带着几丝斩钉截铁的意味,
“真的。”
梧承运没有想象中的暴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表现,
只是很奇怪地看着少女,眸子中带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受不住这奇怪的目光,梧桐唇角扯出笑意,有些撒娇的开口,
“太爷爷不生气?往日我擦破了皮,您都要心疼好久的。”
老人笑了一声,肺子如同破风箱般的作响,
“傻桐儿,往日擦破了皮你都要哭上一会儿,今日怎的还能笑出来...”
少女眉梢轻轻地挑了一下,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望着老人,
“因为桐儿喜欢他,想让太爷爷去提亲。”
梧承运有些幽幽地开口,“秦王恨我入骨。”
少女默然,纤白的手指攥着老人朱红的袍子,半晌才又重复了一遍,
“桐儿喜欢他,想让太爷爷去提亲。”
“嗯...”
老人拉了个长音,“明日我去向陛下求婚。”
每吐一字,老人精神便弱一分,话音刚落,这佝偻的身子便如风中残烛一般,萎靡不振。
深吸了一口气,将瘦骨嶙峋的胸腔充满,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
鸡皮嶙峋的手掌按在少女的肩上,梧承运有些摇晃的撑起身子,
夜风鼓动,吹散他灰白的发丝,扯起他朱红的宽大袍子,显出那具枯槁的身形来,叫人说不出的心酸。
梧桐连忙扶住太爷爷的手臂,撑着他的身子。
老人有些蹒跚地走到前堂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国公府,
目光扫过一具具甲胄,一杆杆刀枪,又落在府门外高耸的阀阅上,鼻尖若有若无的嗤笑了一声。
梧承运抓住少女搀扶的小手,干枯如鸡爪的手掌迸发出不合常理的力道,攥得少女生疼。
“桐儿啊...”
老人叹息着开口,
“太爷爷这双手,也是开过硬弓,擎过马槊的...”
梧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今日的太爷爷似乎很怪,
至亲忽的变了样子,让她有些怕,自心底的发毛,便弱弱的‘嗯’了一声。
“老了...”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松开少女纤白的手掌,
有些费力地迈过门槛,抬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身子老了,上不得阵,脑子老了,退不下朝堂啊...”
说着,老人挥臂,抖了下宽大的袖袍,
“睡吧,去睡吧。”
梧桐愣愣地看着太爷爷走远,红唇开合几次,都不知说些什么。
少女确实累了,昨日被人追杀,今日又险些死在那疯子王爷手中,
此时将近丑时,无尽的疲倦自心底涌来,四肢百骸酸困难忍。
穿过前堂,向闺房走去。
梧府极尽豪奢,后院分为大小一十六个院子,散在后院四周。
院子正中挖了一片偌大的莲花湖,
湖畔屹立着五丈余高的假山,山下有栈道,栈道连通湖上的小桥,
这木质小桥四通八达,蜿蜒曲折,连通后院这十六间院子。
梧桐记得爷爷说过,她出生时,国师说她命中缺水,太爷爷便让人将后院改成了如今模样。
前世今生,诸多记忆涌上心头,她已来不及感伤,
一日奔命,一日算计,
重生不过两日,却比她上一世一辈子都要精彩,
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忧。
穿过莲花湖,推开竹楼的木门,
随手拿起火折子,点了盏油灯,
随后便端着油灯到了二楼寝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