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颊微红,额上隐隐见汗,他道:
“包袱我来背吧。”
唐沅摇摇头:
“我不累。”
张之维是大手一挥乐得清闲,把货箱寄存在行栈,唐沅却不愿使包袱离手,一路背着。
“那边儿有个茶棚,去吃点东西再接着爬如何?”
这个建议倒很中肯。两人来到茶棚,这里卖粗茶之外,还兼卖豆皮,湖北的豆皮闻名遐迩,不可不尝,唐沅先端着碗抿了两口淡茶——说是茶,不过是很粗大的茶叶煮成的一缸水而已,简直喝不出什么茶味儿。
不一会儿店家送来两碗豆皮,这么个小茶棚,豆皮里还飘着两片薄若蝉翼的牛肉,令人感到民风甚是淳朴。张之维拿起筷子把肉片挑给唐沅,他是不吃牛肉的。唐沅举着筷子,轻轻皱眉:“道士戒五荤四厌,这葱薤你能吃吗?”
“我又不做法事,用不着戒五荤——快吃吧,过会儿凉了不好吃。”
唐沅举筷不定,张之维看见她这副为难的神色,扑哧笑出了声。
“别绷着了,辣椒都给我吧!”
原来这豆皮上还飘着一团油泼辣子,湖北人也擅吃辣,张之维长在江西,全然不惧,而唐沅生活的京津地区推崇齐鲁,淮扬口味,或清淡或醇厚,因此她吃不得辣味——虽然最近已有所进步,可和身经百战的张之维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她拿勺子刮了刮浮在豆皮表面的辣子,说道: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劳你帮我解决一些。”
她把辣椒和豆皮都舀进张之维碗里,汤面上差不多没有红色了,豆皮也下了三分之一,她才动筷子细嚼慢咽起来。张之维的碗里堆得很满,但他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吃完了。
他一向很喜欢看唐沅的吃相,觉得斯文里不乏可爱,托着腮看她咀嚼豆皮,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你不乐意把包袱放在行栈里,难道是割舍不下那副册页?”
他说前半句话时,唐沅咀嚼的动作一顿,听到后半句她笑了:
“是吗?”
“不过,你昨晚怎么没拿出来,这么快就腻了?”
“唔……也差不多。我昨天下午就把它当了。”唐沅吃完最后一块豆皮,放下筷子,“再好玩儿,两天我也学够啦。况且我想,南西就是在纱厂上工,开头几天没有三四块钱也不好周转。之后去汉口,要用钱的地方不少,所以我就把它当了。”
张之维心想,这个小家伙真是喜新厌旧,又奇道:
“当了多少钱?”
她比了三根手指,食指又一叠,淡然道:
“金冬心的画儿在扬州多,其他地方少,认倒是都认他的。我想武昌地界,懂书画的人会多些,估计比汉口上算,所以就脱手了——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吧。”
张之维想到从怀义那里敲来的本金也不过十二块银元,据说怀义还是三年惨淡经营,结果被他掠人之美——毕竟他连这十二块都拿不出。
唐沅很细致地端详张之维惊讶的表情,忍俊不禁,轻轻摇摇头。
“你果然一点儿没看出来?真是万事不关心!”
龙虎山所藏书画不少,张之维耳濡目染,略通品鉴的门道,可不如唐沅精深,扬州八怪,他也确实不熟悉。何况一向不在这上面留心。
然而唐沅这两句话,没有一点儿讽刺的意思,不如说,她难得看起来很高兴——率先站起来继续向山上走,把包裹递给他,还关照他,别连她的包袱都“不关心”了。
蛇山之巅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相传三国时的费祎在此地骑鹤飞升,故而得名,唐人崔灏作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所讲的就是这个典故。然而黄鹤楼几废几兴,自光绪年毁于大火后,它一直未再复建,仅是在原址上修了纯阳楼,以及周边建了张之洞的生祠,不过如此罢了。
即便不为了黄鹤楼,登临送目,也是一桩赏心乐事。眼见远处山冈上朱红的楼顶逐渐清晰,两人都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有返程的游人顺着山路自山顶慢慢下来,三三两两,和他们本是两不相干,然而——张之维回头瞧唐沅的时候,正和一对游客打了个照面,两方都讶然,且停住了脚。
一望而知,这对游客是兄弟二人,面貌十分相似,哥哥的神情柔和清秀,爬山也是衬衫西裤,连衣领都浆洗得雪白。弟弟却长着一头桀骜不驯的淡色短发,目光炯炯,柞绸短褂,两手插着兜,睁圆了眼睛,一脸诧异地交相打量张之维和唐沅,似乎琢磨不透张之维这一身装束,以及他同伴的由来。
唐沅本来和张之维谈笑,此时转过脸来也看见了这兄弟二人,她的视线落在兄长身上,脸色不由得一变,可也只是一闪而逝,当那做弟弟的看她时,她的脸容已经变得十分平和了。
只有那穿衬衫的兄长发觉了她神态瞬间的变化——因为从看见她起,他先是有些疑惑,待从记忆中搜寻出她的面容时,眼底也浮现愕然。唐沅向张之维身后挪了半步,听见张之维和他们寒暄。
“张道兄,久违了!”那兄长——被张之维称作吕家大少爷的青年,微微笑着,拱手行礼,眼角余光却像利箭一样扫视着她的脸,“上回见面,还是陆老太爷的寿宴上吧!一别三年,您风采更盛了。”
只有唐沅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