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羊倌这才转过身,瑟瑟缩缩往回走。
高志远到了井台,一看“风流寡妇”正在井台踱着步,等来担水的人帮她打水,她一个人打不上来。
他们村里的井十多丈深,安的不是辘轳,是“懒龙”,是比辘轳长比辘轳粗两边都有摇把的像辘轳的东西,需要两人,一边一人,才能摇上来。当然,有劲的小伙子一个人也能摇上来,但是上年纪的或妇女就得两人摇。
高志远看“风流寡妇”脸冻得通红,瑟缩着身子,一定等很长时间了。便说:“来,我帮你摇。”
两人一边一个,很快摇上两“斗子(用柳条编得长圆形的盛水的器具)”水来,倒在“风流寡妇”的水桶里,高志远说:“你担着走吧。”
“风流寡妇”道:“我帮你摇上来吧。”
“不用,我一个人摇上来不是啥,你等很长时间了,都冷了,快担着走吧。”
“风流寡妇”看他实在不用,再说自己帮也也没多大的力,只得担着水走了。
高志远看着“风流寡妇”担着水那趔趔趄趄的样子,也心生怜悯:一个妇女,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也实在不容易。尤其是冬天来井上担水就是一大难关。一个人摇不上来,就得等着,等有人来帮着摇上来。可有时有人来得早一点儿还好,有时说不上等多长时间才有人来,那凛冽的寒冬,在高高地井台上,浑身冻透,脚冻得像猫咬似的痛,只得紧踱步,以免冻了脚。也有人提议她找个人帮她担水,可她不用,她说:“不是不用,是人家好心好意给我担水,可是怕闲话听不起,与其给人找那麻烦,还不如自己受点累担呢。”所以,始终自己坚持担水。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高志远又想到他的叔伯哥哥高志礼不就是给“美女蛇”担水而锒铛入狱了吗?要说“美女蛇”家有丈夫有兄弟,却还找人担水,人和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他摇上两“斗子”水来,倒入水桶,担起来给老五保孔羊倌家送去。
老五保孔羊倌家是在村子东头,靠着东山根挖的一间窑洞,从上面看就是山坡,根本看不出来窑洞,只是多个烟囱。窑洞的前面是门和一个二尺见方的小窗户,一进屋,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必须适应一会儿,才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屋里的东西。窑洞一丈多长,五、六尺宽,靠后面有一铺炕,炕的一边连着一个锅台,锅台边有一个盛一担水的小缸,他把水倒进水缸里,见水缸已一点儿水也没有了。
高志远说道:“一点水也没有了,还没吃饭吧?”
“昨天就没水了,我找李永和担水,他也没送来,我将就着吃了点儿剩饭。今天再不送来,就断顿了,我才去找他。”
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头,高志远便问:“大伯,你几天吃一担水?”
“三、四天一担水,全村三十多户担水的,好几个月才一回。可我找去,有的很好,我一找就送来了;有的三趟两趟找还不送来,送来还说不在行的,说:‘你这老东西命可够长的,活得还很有意思!’我也不想活了,可阎王爷不叫我去,我也去不了啊。我也知道,活着活受罪,还给人添麻烦,还不如死了呢。”
高志远忙说:“大伯,可不能这样说,你也没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一家子好几个月才一担水,那算什么啊。大伯,这样吧,这数九寒冬的,你出去找人也不方便,你以后不用找人担水了,我三天保证给你送一担水来,这样行吗?”
老五保孔羊倌定定地看着高志远,眼角里闪动着亮光,感激地说:“那怎么能行呢?哪能都让你受累啊?”
“三天一担水,受什么累!就这样说定了,你以后就别找人了。”
老五保孔羊倌那皱纹密布的脸上已分不清喜怒哀乐了,可从他哽咽的话中,知道他真得被感动了。他说:“那不行,不能让你天天受累。”
可他拗不过高志远,高志远决定三天给他送一担水来。
老五保孔羊倌忙又说:“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说因为成分没让上去。”
高志远奇怪,这事他怎么也知道了呢?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笑着说:“不是,是我没考上。”
“孩子,想开些,干啥都是一辈子,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别强求,人也得认命。”老五保孔羊倌抬着他那像核桃纹似的满是皱纹的脸,开导着高志远。高志远不觉感动起来,看着眼前这张饱经苍桑的脸,不知他是不洗脸,还是没洗净,那沟豁纵横的脸上,似乎连眉眼都分不清了。可他还关心着他的事,怎能让他不感动呢?
“你大伯是过来人,知道你们年轻人,心高气盛,听说你学习又好,怕念不了大学,想不开,我说几句,你不生气就行。”
“我怎么能生气呢,大伯是关心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高志远走出来时,路上他也在想:老五保孔羊倌放了一辈子羊,过去给地主放羊,解放后,又给生产队放羊,按他的话说,他除了放羊,什么活也不会做。一辈子也没娶媳妇,光棍一个。等腿脚走不动了,放不了羊了,只得生产队保起来。生产队每年供应他口粮,他自己将就着做着吃。村里的井太深,他担不回去水,便由全村的青壮年轮流给他担水。他这一辈子也得说饱受艰辛,时乖运蹇,老老了蜷缩在那见不到光的阴暗的所谓小屋里,也够可怜的。“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别强求”,是他一辈子悟到的真谛,临老他把他的金玉良言又真诚地告诉给高志远,让高志远怎么不感动?高志远又不禁想到:辛辛苦苦又累又脏的农民,他们脚踩着牛粪,手结满老茧,让人目不忍睹,可他们却都有着一颗比金子还珍贵的心!
担完水,他磨磨镰刀,拿上绳子,便出门上山割柴去了。他经常割,已摸清哪面山坡榛柴又高又密,便去了那里。可既使榛柴茁壮,割两大背再背到车场(就是能停车的地方)也得三、四个小时,冬天天短,就已经太阳压山了,得回家了。
到家吃了晚饭,已掌灯了,得上夜校了。扫盲任务重,每晚得学两个多小时,下了课,回家再写完日记,已夜深了。又困又乏,躺炕上便进入了梦乡!
这就是高志远的“猫冬”,应该换一词:忙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