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降香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使他愈发心虚起来。
他确实是为了温从蕙。
谢承思邀他与降香见面,此事本来私密,却被他无意中透露给了温从蕙。
温从蕙向他摊了牌,说她仍然心悦怀王,想要嫁给他。
不知她是否有意引导,总之,冯文邈立刻便联想到了降香。
他咬着牙来了。
心中当然怀着对降香的怜悯。
降香漂浮在空中,清楚地看见冯文邈无话可说的窘迫神态。
也清楚地看见,自己又咧开嘴笑了。笑容与寒暄时无异:“是怀王邀你来见我,你在他眼皮底下,对我说这一番话,不怕他知道?”
冯文邈道:“金娘子莫怕,我来时留意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怀王的人全撤到外头去了。”
降香:“我出怀王府,是要自己想办法吗?”
冯文邈羞愧地垂下脸:“怀王府戒备森严,我、我无法插手其中……”
余光扫过,对面的降香正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也没有看他。
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目光却散向了更远处。
似乎是他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才不得不看他。
冯文邈不太敢说话了。
降香也没有出声。
沉默许久。
久到冯文邈以为事情不成,他恐怕要被怀王问罪。
降香终于又出声。
“我答应你。”
飘在空中的游魂,与坐在实地的肉身,同时开了口。
声音合在一处,连嘴型也合在一处。
她离体的魂魄,终于返回了肉身。
她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当真?!”冯文邈激动地站起身。
失望后的大喜,使他有些顾不上维持贵人的形象了。
“当真。今日分别后,我派人与你联系吧。你动不得怀王府,那便我自己来。至于怀王府以外之事,悉听郎君安排。”
她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一些。
*
谢承思除了处理公务,还要兼带谢曜。
他竟与降香一般,也不将孩子交予旁人——不同于别的贵人家,孩子生下来就扔给乳母,再派拨一大批从者作陪。
只降香那是没办法,他却是不放心。
公务本就繁重,又多加了谢曜这个爱哭爱闹的碍事鬼、麻烦精,谢承思不知比原先忙碌了多少倍。
这便给了降香可乘之机。
她离开怀王府那日,甚至是从王府仪门,正大光明地走出来的。
坐上马车时,冯文邈早已等候多时。降香与将他同乘,一道先往淇州去。
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顺着脸侧的轮廓流下来,将两边的鬓角全打湿了。
见降香来了,他转过脸去,只拉起帘子,叫冯家车队全部起行,快些出城。他不与她对视,也不与她说话。
车队摇摇晃晃出了神京城,一路往淇州驶去。
冯文邈的汗水流越流越多,雪白簇新的衣领,已经快要湿透了。
此时并未入伏,冯文邈又身强体壮,不是身虚盗汗的胖人或是病人,现出这样的情态,着实有些奇怪。
降香却丝毫不惊讶,像是早有预料。
面前的官道越来越窄,眼见着就来到了京郊的山林之中。
越往深处走,树木越茂盛。高大的树冠遮住了头顶的日光。
来到一处岔路口,车夫本已驶上了其中一条小道,冯文邈却高声叫他掉头。
等换到另一条路上,她才终于敢抬眼看向降香。
“金娘子,我们换条路走……”他嗫喏几声,欲言又止。
降香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插嘴道:
“为何不走?里面埋伏着要杀我的人,应当已经等候多时了。冯郎君若放跑了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语气平静,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长公主府上的那位小头领,上下嘴唇一碰,便定下旁人的生死。
而这番话于冯文邈而言,却如九天之上劈下来的惊雷,震得他定在当场!
“金、金娘子……你、你如何知晓……”他哆嗦着身子,显然难以置信。
降香并不回答,反而真诚地向他道谢:“无论如何,多谢你送我到此处。我想你也该下车赴任了。我自会进林中送死的。若你不放心,可在原地等候,为我收尸。”
她如何能不知道?
单说埋伏在小道上的杀手——她幼时习武,目光练得比常人要锐利许多——因此,早就透过车帘的缝隙,察觉到小道远处的树丛里,有不少的埋伏。
其实她就算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她也能知道。
因为她早就知道。
冯文邈要她随他离开怀王府,她就猜测其中有蹊跷。
或许跟温从蕙有关。
无所谓与谁有关。
她就是想脱离怀王府。
宁愿死也要。
死了是干干净净地去,若能在死前,帮人了却一桩心愿,她这个只知背叛的恶人,也算是做过好事。
她想开了。
她不能依赖孩子。
孩子他是个人。他有名字。他叫谢曜。
不是她脱罪的工具。不是她供在神龛里的塑像。
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随随便便带到这个世界上。
让他面对一个讨厌他的母亲。
一个自私自利的母亲。
坏母亲。
降香确实想开了。
如今再想到这些事,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