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闰八月,长洲的热湿就渐渐散去,日日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王苏木将之前匆忙打包的衣物翻出来,想趁晴好洗晒一番。
她抱着一大堆衫裙从屋里出来,拖拖沓沓到井边,一路掉了好几件。这头放进盆里,她才折回去捡。
莲砖铺就的甬路上,静静躺着一只形态饱满的黑扪色雁型香囊,若不细看,几欲与青色的砖面融到一处。
王苏木俯身拾裙子的时候发现了它,怔忡的当口,一只修长的手将雁拈了起来。
“你缝的?”裴骘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想不到你还有这般玲珑心思。”
“大人过誉了,不过是练针时缝着顽的。”嘴上是这么说,但她的视线却紧张地落在雁身上。
“我倒觉得新鲜,既是你练针的玩意,不若就送我吧。”
“这个不行!”王苏木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再与他拉扯,直愣愣的拒绝冲口而出。
“为何?”裴骘神色不变,口气却渗透出不容置喙的冷意。
王苏木为他积威所劫,气焰顿时矮去三分,但她更不能同他道出实情——婚约既弃,这个原本要被当作信物送出的雁,于情于理都不该继续存在,又怎能转送其他男子。
她的万能招数就是不说话。
但这一次,曾经屡试不爽的招失灵了。
裴骘抿了下嘴,夹着雁的手指向掌心一收,“你想清楚理由,再来我这儿换你的雁。”
王苏木“哑”的那几年,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比如眼下,裴骘再不动声色,她也很敏锐地捕捉到“他生气了”的苗头。
可是被抢东西的人不是她么?他生的什么气?!
闰年闰月取好事成双之意,李含阳跟章幼廷的婚典吉日定的是闰八月初六这天。
大婚前一日,散朝后,刚到宫门口的章幼廷被一个匆匆跑来的中官拦下。
“章将军请留步,陛下宣见。”
中官将他一路引到迎旭宫,这里曾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宫苑,尘封多年后,现如今因皇帝大婚而重葺一新。
“陛下要在这里见我?”宫门前,章幼廷迟疑地停下来。
“是,陛下一早就到了,将军请进吧。”
绕过门口的影壁,一眼便将迎旭宫前庭的全貌收进眼底——有前、后两殿,殿前院落开阔平整,惟有西侧种了一株粗壮高大的石榴树,时下已结出累累硕果,如灯笼般挂在梢头。
不知是不是李含阳有交代,这会儿四下不见一个人影,章幼廷不敢乱看乱走,索性在丹陛前站下,沉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章幼廷,我在这里。”李含阳的回应从后面院落传来。
章幼廷再次犹豫了下,才循声找过去。
也难怪李含阳驱散了宫人,她这会正在做的事,实在跟一国之君的体统沾不上边。
章幼廷绕到后院看到的,便是一身齐胸褥裙的李含阳在树下刨坑的一幕。
“陛下……”章幼廷进退两难。
李含阳只瞥了他一眼,撑着膝盖从地上起身,口中喃喃,“我应该没记错的啊……”
章幼廷奉旨又往跟前进了两步。
李含阳一边将手中的锄递给他,一边道,“父皇曾在此间埋下一坛女儿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取出来做合卺酒用,我找不到,你来试试。”
章幼廷瞅一眼树下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土,汗颜,默默上前接过锄头,“请陛下避让,莫要被臣伤到。”
李含阳后退两步,不放心地叮嘱,“你轻一点!我知你力气大,仔细一锄下去把坛子敲碎!”
许是此刻的她想起了承欢父母膝下时的无忧,又或许是要做新嫁娘的缘故,李含阳不自觉地露出年轻女郎小心眼又碎碎念的娇憨一面,跟她在朝堂中俨然判若两人。
章幼廷恭谨道:“臣遵旨。”
他倒是悠着力度下锄,没两下,就听见了“叮”地一声脆响。
“这便是了!”李含阳两步上前,虔诚地蹲在一旁,看章幼廷将酒坛子从泥里起了出来。
十分古朴的一只青釉酒坛,封口处的红绸上写着“吾儿含阳”以及生辰,李含阳仔细地拂去其上沾的泥,在那字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轻声道,“父皇……这是父皇亲笔题的……”
既现先帝遗迹,章幼廷默不作声地放下锄头,在一旁跪下。
李含阳却拍拍手上的土,搭着他的肩头站起来,“帮我搬进来。”
章幼廷抱起酒坛,跟在她身后。
忽而吹来一阵柔和的风,不知打哪里带来了浅浅的桂花香。
“你觉得这个院子好么?”
“回陛下,好。”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这儿,礼部来问如何安排你的寝宫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里。”
“……臣,谢主隆恩。”
“你打算以后就这样跟我讲话么?”李含阳蓦然停步回身,不满地看着他。
章幼廷讷讷,“臣……”
“你再敢说一个臣字试试。”
“臣不敢。”
李含阳咬了咬后槽牙,一脚跨进寝殿,拂袖坐下,朝桌子扬了扬下巴,“放那儿。”
那桌上事先放了把佩剑,章幼廷放下酒,视线自然往那剑鞘上捎了两眼。
“按典章,你明日的礼服需佩玉剑。但谁也说不好明日大典上会不会发生点什么意外,所以叫你本人来,是想让你试试兵器趁不趁手。”
章幼廷闻言一惊,当即跪倒在地,“陛下,这不合礼数!”
“礼数是死的。我都不忌惮,你又在忌惮什么?”李含阳神色淡淡地把玩着裙上的丝绦,睨着他。
章幼廷闷声道,“陛下大可不必以此试探微臣。”
李含阳“哧”地轻笑一声,缓缓俯下身,满目晴明地盯着他的眼睛,“章骋怀,你忌惮、甚至厌恶的,单单只是娶的是我这件事,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