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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五日,除夕,早上七点十五分。

天气清朗,一改往日灰蒙和阴冷,气温也升到了十多度。

江沉翻过二月十四号那页,在笔记本上写在这一段,等到厨房那阵响动过去,才继续往下写下。

【妈妈身体状况良好。】

最后一个字落笔,他听见方芸在门外大喊大叫。

“我放这的炒货呢?昨天才买的,一斤二十多块呢!江沉你......”

隔了有几分钟,客厅响起声音,“原来在这,我什么时候放到茶几上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房间里,江沉划掉那句身体状况良好,改成了记忆疑似有所下降,情绪略为暴躁。

合上笔记本,江沉清楚地听见她轮椅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滚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轮子滚动的声音上听出暴躁这种情绪,但他觉得方芸现在就很暴躁。

她像是团烈火,从厨房滚动客厅,又从客厅滚动厨房,每到一处就会在那里发出咚、当、哐......之类的噪音,路过他房门前还会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说上句也不知道生个儿子有什么用,过节了还在睡觉。

方芸这么暴躁不是一两天了。

元旦过后,她的精神就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上一秒还在对你笑,下一秒你哪个表情不对,或是哪个动作出了错,她就会骤然发火。

外婆说病人到最后都是这样子的,被病痛折磨到跳楼的都有,一整层楼的窗户都封死了,那人趁着上厕所躲开了护士,砸开玻璃从厕所的小窗上跳了下去,可见这病有多磨人。

江沉不懂能让一个人费劲心思去死,该是种什么样的痛。

因为方芸从来就没在他表现过,痛得很厉害的时候,她就请求医生给她开支止疼药,而后昏睡到天亮,第二天江沉来看她时,她又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妈妈,只是偶尔会有些神经质而已。

所以江沉一直以为,化疗是取得了成效的。

虽然没有将病灶缩小到符合手术要求的范围,但病情也没有恶化。

直到前几天检查,医生说她脑子里有个实质性占位,劝他做个核磁再确定一下。

江沉问医生有占位是肿瘤的意思么?

医生迟疑了下,说结合症状,八九不离十,肿瘤应该已经压迫到神经了,一般转移到这就活不久了。

“多陪陪你妈妈吧,”医生说,递过来张卡片,“开心点走总比一天到晚活在痛苦里好,癌症这种东西,痛起来可是不讲道理的,现有的医学手段也不过是尽量延缓她的死亡而已。”

江沉结果过那卡片看了眼,是临终关怀医院的电话。

那一周南港都在下雨。

江沉站在医院的天台上,眸色比天色更压抑。

很小的时候,他偶尔会躺在床上幻想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会怎么样,他以为自己会很高兴。

因为方芸对他很严厉,会逼着他做功课,去少年宫上各种兴趣班,强迫他遵循一切她认为的礼仪品德,寒暑假还会把他扔到外公外婆家,美名其约锻炼,其实她只是想趁他不在时和她的姐妹们出去狂欢而已。

她就是这样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待人,任性又自我的家伙,像个一辈子都没长大的孩子。

能一边打他手心一边说出“你以后长大了得照顾我,不优秀怎么行”这种刻薄话,也会在听到街边某个乞丐悲惨的故事时默默掉眼泪,而后随手丢给他张五十块的纸币,那是江沉一个月的生活费。

毋庸置疑,她是个很糟糕的妈妈,所以希望她去死也是应该的。

可是当想象中,那个名为妈妈的人闭上眼,身体变得僵硬,被人装进棺椁,送入火炉......

想象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眼前泪眼朦胧,喉咙胀痛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当江沉意识到死亡这个词意味着他再也无法见到某人时,他开始畏惧死亡。

可如今,没敢继续下去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方芸是真的要死了。

她没有活到他长大,优秀到能照顾她的那天。

或许人都有种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当这天真的来临,江沉甚至没经过愤怒否认悲伤那几步,直接选择了接受。

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从暑假拿到第一份病理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只是本就不多的情感好像被阉割掉了一部分,不痛也不难受,就是木木的,让人觉得茫然疲倦。

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的,与搬家那次截然不同的号码,但江沉知道对面的人是江慎川,他基因学上的生父。

接通电话,传来的是阵电子音。

江慎川从上次偏瘫后,舌头就不太灵活了,虽然能说话但一动就会留下口水,他觉得这样不太体面,买了和那位患有渐冻症科学家同款的机器,用眼睛和手指打字,再通过电子音输出。

此刻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他耳边回荡,“之前和你说的事,考虑好了吗?”

“我知道你妈妈病得很重,而你的外祖父不过是个大学教授,你们已经负担不起她的医药费了。”

“如果你能答应,我会支付她剩下的医药费,你将来全部的学费,和你外祖刚刚出售的那套房子,你也不想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到退休的年龄却无处可住吧?”

“对了,还能偶尔陪你妈玩玩角色扮演游戏,丈夫妻子儿子什么的。”

“好好想想,这些条件对一个私生子来说足够优渥,而你要付出的,不过是点小小的仇恨和尊严而已。”

江沉平静地听完,而后道:“你到这时候还要维持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吗?”

恼人的电子音停了。

估计是没想到他会反驳。

江沉又说:“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幕后大佬吧?”

“你知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只有不断用语言施压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话,他在现实中无疑是个懦夫,还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懦夫。”

说这些话时,他语气依然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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