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能开口。但令人震惊地是,小小的孩子脸上居然浮现出了“权衡利弊”的表情。他皱着小眉头,捏了捏眉心,最终还是紧紧把嘴抿了起来。
谁养的孩子像谁,这个表情,是真的像极了皇后武媚娘。
见他不开口,狄仁杰略一沉吟,问道:“大王还要继续写字吗?要不我们先去把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祾歌乖顺地站了起来,让狄仁杰牵着他的手去更衣。狄仁杰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他看起来非常迷茫,似乎想不通为什么忽然要现在去更衣。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又一次尿裤子了吗?
狄仁杰觉得,他身上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一方面,这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性格强硬不妥协,目的明确,做事雷厉风行,很有他那对二圣祖父母的风范;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些犯傻,连自己衣服湿了都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是两个人拼凑起来的人,一个才思敏捷,一个不能自理。这很不符合常理。
就在走进卧室后,祾歌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弯下腰,问道:“大王怎么了?”
祾歌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这孩子眼神异常冷漠,像是没有一点人的感情。狄仁杰直觉他应该在分析着什么,可是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两人久久无言,就在狄仁杰的耐心用完之前,他开口了:“想睡。”
狄仁杰一愣,试探地问:“大王累了吗?”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一个词地往外蹦:“起来,早。手酸,头痛,想睡。”
狄仁杰怔了怔,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祾歌试图去躲,但是没躲开。可能穿着湿衣服太久,小家伙在发热。怪不得他今天一直趴在桌子上,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是一直在忍受痛苦,还是当真感受不到?
就在狄仁杰怔愣的时候,祾歌却忽然伸手扯狄仁杰的衣袖:“不说,阿婆,不说。不打祾歌,不说。不偷懒,痛。”
狄仁杰愕然。
怎么,武媚娘还不许他生病休息,会因此打他吗?
因为狄仁杰不是内侍,祾歌不许狄仁杰碰他的衣服。高内侍给他擦洗干净,换上睡衣,盖好被子。小家伙在被窝里左边刨刨,右边掖掖,把被窝折腾成他喜欢的形状,终于打了个悠长的哈欠,闭上眼睛。
狄仁杰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找到高内侍,低声询问他,为何前面的先生换了又换,谁都教不长久,还有就是,皇后武媚娘真的会毒打皇长孙吗?
高通听到他的问题,只是长久地叹息。
刚开始进学的时候,祾歌兴奋到在地毯上打滚。他早早给郭瑜先生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阿翁、阿婆、姑姑和祾歌”,要作为礼物送给郭老先生。他蹦蹦跳跳去带着郭瑜参观他的书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跟郭瑜介绍他的珍藏。
郭瑜很高兴他喜欢书画,得到郭瑜的反馈,祾歌更加亢奋,对着郭瑜说个不停,郭瑜几次试图打断他都无济于事。
听一次是有趣,听十次就是厌烦,要是听一百次呢?听一千次呢?
祾歌就是这样,他喜欢写字画画,而且只喜欢写字画画。从他开口说话那天,他天天都在亢奋地重复同样的话题,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不只是郭瑜,祾歌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厌倦至极。
郭瑜试图把话题引回课堂,可是小祾歌根本不喜欢他讲的东西。小家伙只是粗略地看一看课本,然后就开始走神,课上到一半,他的头就消失了。
他会躺在地上,打滚还转圈。可是当郭瑜提问,他的手和声音就一起冒出来了。
他的每个回答,都是对的。
毕竟郭瑜要照顾他的年龄,也要照顾他同龄的伴读。这个年纪才是读《千字文》的时候,但是祾歌已经读完了《孝经》和《论语》,这几天正喜欢《世说新语》。小同伴念着“天地玄黄”,他躺着嚷嚷“未若柳絮因风起”;小朋友们念“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他在嘟哝“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久而久之,那些孩子便不愿意在课堂上同他说话了。
郭瑜喜欢他的聪慧,又厌恶他的散漫。因此没少责备他。本来他是有伴读的,可是随着郭瑜的责备,那些孩子就开始抱团玩耍,彻底把他孤立了。
毕竟不同流派的长横怎么写的话题,没有任何人想一天听一百遍。
交不到朋友,又被老师斥责,还会被伴读模仿他的口吃,他开始每天醒来先落泪。他试图跟小朋友分享他的善意,分享怎么研墨、怎么收笔、怎么裁纸,可是没有人愿意听。
那些孩子更喜欢放学后,冲到书房外面扮演将军和反贼。他们“哇啦哇啦”大叫着,嬉闹着,在本枝院内横冲直撞。
高通曾试图鼓励祾歌一起去玩,但是他受不了。他没法跟别人有肢体接触,也不太喜欢喧闹,所以每次看到他,那群孩子都是满脸厌恶和无可奈何。
分明是为祾歌设立的课堂,但是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没有人同他说话,更没有人和他玩耍。
就连郭瑜都觉得,如果书舍中没有他,那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