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飞舟穿云而过,虽是飞速行驶,却稳稳当当,不曾有一丝颠簸。
九州广博,城与城相隔千里,地脉空阔,密密麻麻浮上紫色的龙脉,自上而下看去,像一条条延伸至无限远处的河流,向着日斜的西方滚动而去。
“当年夸父逐日,几口便饮涸黄河水,但如今却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阿翎,人活一世如蜉蝣,你可曾想过自己要为何而活?”
黑色衣袍的少年立在甲板,偌大的袖口被风吹起,他眉间染上轻漫的笑意,避重就轻的回应道:“兄长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飞舟与日竞走,不落于后,槐江腹地日落之时,澧阳城依旧一片璀璨。被金色挟裹的孤雁群早没了身影,叫声寂于他话的尾音。
墨箫拎起茶壶,放在手心轻颠了颠,也随他般坐下,随后附身倒了一杯。他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出口另起新话:“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昆仑山之时,你同夏姑娘发生了什么吧?”
“兄长既然心中有数,又何必再问?”
两人相对,墨箫无言。纵使为人正派,也并不代表他就蠢笨了。神庙之中,触发机关之后,多智如他,自然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按下机关,她想必是有自己的目的。既然你平安无恙,这件事便不需再去追究…她一个小姑娘只身在外,估计有许多苦衷。”
“兄长还是这样轻信于人。”墨翎小酌一口,神色平稳的开口指责道,换来墨箫轻轻一笑。
“这也只是在你安全的情况下。阿翎,假如她有害人之心,她出不了昆仑山。”
墨翎饮完了茶水,将杯子轻轻一放,心中嘲了几分。她不止没有害人之心,看样子,还想方设法的想救你。
少年眯眯眼睛,脑中回想起离别时她不肯放弃的话,声调徒徒冷了一度:“怎的没有害人之心?兄长可是不知,神庙之中,她想方设法给我下了迷香。若不是……”
“这你倒是误会人家了。”墨箫清杯的手忽然顿了顿,有些好笑的说道:“这迷香本就是那庙宇之物,应是当年祭祀时留下的残香。若不是夏姑娘按下了那个机关,我们恐怕都会中招。算起来,还是她救了我们一次呢。”
墨翎动作一顿,眉目微挑,但他随即又闷声哼了一句:“就算如此,兄长为何也不怀疑她一路随行是另有目的?”
墨箫有些惭愧摸摸鼻子:“关于这个……”他掏出一块白玉:“是父亲。”
白玉上,黑色字迹一点点浮上,墨箫紧跟着说道:“父亲似乎和凤塔城的城主有点私交,夏姑娘的身份对凤塔城尤为重要,故而…他让我在外照顾好她。”
墨翎一愣,脸色轻微白了一瞬:“是这样?”随后他紧锁住眉点点头:“既然是父亲的吩咐,那就无可奈何了……”
“只不过夏姑娘下船这一出,可是出乎我意料了。”墨箫叹了一口气:“约定的时限就快到了,我们不得不尽快赶回金武城,没有办法等等她。”
“啊……兄长不必感到抱歉。”墨翎扭头向飞舟下方看去,语气轻嘲:“她大概、会跟上来的。”
“哦?”墨箫咧嘴一笑:“你怎么知道?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自从夏姑娘不在之后,你仿佛少了许多活力啊?”
“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少年抵触地抿抿嘴:“兄长何出此言。”
“不不不,你不是。”墨箫笑意更深,但看向墨翎的表情,又生生给自己憋了回去。
“夏姑娘在嘛,虽然你还是和平常一样做事说话,但怎么说呢,感觉你心里憋着一股劲。”
“像是和什么东西对抗着似的。”
是么。墨翎抿抿嘴,思绪搅成一团乱麻,越理越没有头绪。
直觉告诉他,夏婉妤很危险。随着这个女孩的入局,情况正逐渐脱离他的掌控。她就像是一股逆流,一窍不通的在排布好的棋局之中横冲直撞着,偏偏身份特殊,不能一杀了之。
假如她代表着凤塔城的利益,那么看她破坏自己计划的行为,凤塔城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由此推断,和凤塔城城主有私交的父亲,是否也同样清楚自己的小动作?
他攥紧拳头,忽然感受到喉中腥甜。强忍着心脏处翻滚着的绞痛,装作无恙般起身,向墨箫点点头,返回了船舱。
不,父亲不会知道的。他抬起眼,因为毒性发作,眼角泛上异样的红,白玉似的面颊蓦然增上几分狠戾。
若父亲知道,必然不肯轻易放过自己。而以他的为人,他命令墨箫将夏婉妤留下的理由,也一定不是因为什么“私交甚多的城主的托付”。
无疑是看中了这女孩身上的什么利益。
想到这里,他终于没能压抑的住,靠在房间的门扉处猛然咳出一口血。
夏婉妤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这个男人放任她留在墨箫身边?
他痛苦地颤抖两下,跌跌撞撞跪倒进门内。思维已经逐渐模糊,却强撑着将门关上。
昏沉的房间里,黑色的衣摆无力瘫在门口处。嘴角溅出的血沾染在唇上,被他用手指蹭去,却又不断地流出,直至怎么擦都擦不净。
粘腻的血腥味浸没他的衣襟,口鼻,仿佛逐渐没过头顶。心脏抽痛之后,就是一点点涌上的窒息之感,像是凌迟一般,折磨一点一点加深,入了骨髓,变得不可忍受。
他却像是早已习惯,在房间内静默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的嗓音从门外响起,墨翎才勉强找回一丝神识。
他将手伸至门外,不一会儿,取回来时手心便多了小小一颗血红色的药丸。他看都不看一眼,紧接着吞了下去,终于感受到痛苦的缓解。
像是从深海中浮上水面,他扼住咽喉急促地呼吸着,不知过了几柱香才缓和过来。
少年站起身来,一点一点拭净了地板上的血迹,褪去了衣袍。
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