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久,江都城中的歌舞乐坊和酒肆已是灯火昏黄,此起彼伏的谈笑也已经过了高潮,慢慢转入尾声。再过半个时辰,夜游的各人便要命随从们掌起灯笼归家,没有随从的平民百姓则喜欢三五成群,结伴一起步行回到温暖的宅子中。妻妾儿女们都在家中等候着,或许还有醒酒汤、养胃汤。江南人惜身,女子多温婉体贴,纵然家中情况再怎么拮据,晚归的丈夫也能从妻女手中接过一碗热水。
此时,江都城外的大江边,站着两个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主仆二人。主人身材魁梧挺拔,身披银色锦袍,腰中佩剑。入秋的风偶尔掠过,锦袍纹丝不动,可见质地十分厚重。另一人离主人身后两步,一手按腰,一手按剑,身穿黑衣,站在树木投射的暗影中纹丝不动,令人难以察觉。
江水上空,挂着一个硕大明亮且透着红晕的满月。主仆二人已经在这大江边站了一个多时辰。满月从江上升起,又逐渐移到了他们背后的青峰之上。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主人吟着诗句,低头盯着白沙上淡淡的人影,那是他的影子。此刻,影子正孤独地映在柔软易变的细沙上,一旦江水涨潮,便会带走这一批沙子,他的影子就只能依托新的一层白沙。
“这滔滔江水贯穿南北,朕的前辈们怕是都不曾做到吧。”自称为朕的人,正是当朝的帝皇杨广。能和这条大江媲美的政绩,恐怕只有秦长城的缔造者秦始皇。
今日是沟通各大沟渠的最后一段竣工。杨广提前半个月率领神策军自洛阳南下,进驻江都的鹰扬府,等候竣工时亲自验收这条翻腾的巨龙。大江就像在大地上开出一条血脉,把江南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入洛阳,充当这座都城的新血。
曾在江都任职多年的杨广,眼光毒辣地选中了洛阳与江都相互呼应。夺得帝位之后,他便亲自谋策大江,彻底地实现了这个雄伟的计划。
如果说天是父亲,阳光雨露是精华,那么大地便是母亲,土壤承受了精华之后长出生灵万物,润泽人间。而杨广,人间的帝皇,以天子之身,驱万民之力,硬生生地改动了大地之母血脉的走向。这是何等反客为主的骄傲。
这种骄傲,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杨广心中不断地膨胀。他饱含欣慰地微笑着,满足地看着眼前波涛汹涌如大海的大江。
他身后是同宗兄弟杨大将军,跟随他南征北战、朝野斡旋已经二十年,后被他派来江都监管漕运的修筑。杨大将军深知皇帝的心情,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敬佩地说道:“皇上是千古一帝,丰功伟业自然是前无古人!”
杨广哂然一笑,说:“千古一帝?这是谁说的?”
杨将军微微颔首:“是臣妄评妄议,请皇上降罪……”
杨广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灭国之前,每个皇帝都是臣子口中的千古一帝。你我之间,今夜只做兄弟,不做君臣。”
杨将军皱眉,单膝下跪:“皇上是天子,臣不敢僭越!”
杨广回身看见下跪的将军,眉宇中涌起一股苍凉,又转过身背对着将军,淡淡地说道:“起身吧。你我原本便同族同宗的近亲,难道坐上了龙椅,咱们的血亲关系便自动消失了不成?”
杨将军依旧沉默不语。伴君如伴虎,今日若敢攀附,难保他日皇帝不会有别的想法。昔为座上客,轮作阶下囚。古往今来,多少活生生的教训。
杨广见杨将军着实无意要交心,便转移话题接着说:“将军看今夜的月色如何?”
杨将军应道:“月色皎洁光辉,令人自惭形秽。”
杨广说:“如今朕便像这轮月,看似圆满霸道,实则孤独无依。”
杨将军一愣,劝解道:“皇上既有彪炳功绩,又坐拥江山和子民,何来孤独无依?”
杨广摇摇头,说:“无一人真心待朕,虚情假意再多,于朕有何意义。罢了,国师有何消息传来?”
杨将军听了杨广的话,心里暗暗吃惊,皇上一向深沉果断,怎么突然伤春悲秋?正好,洛阳的国师确实有来信,他便从怀中掏出书信,恭恭敬敬地递给皇上。
“皇上,刘大人遣来送信的驿官,跟臣闲谈时提到有个僧人。”杨将军试探性地禀告。驿官说,僧人与刘大人见了一面。
刘大人便是杨广口中的“国师”,全名刘灼。刘灼是大隋太史令,专司观星占卜。杨广在私底下总称之为“国师”,国中大事,都要找他占卜。此次御驾江南,出发前也让刘灼占卦问吉凶,刘灼占出了一支无解的卦。杨广心中有些踌躇,但是既然没有凶兆,那就一往直前吧。
“僧人?有何异常?”杨广知道杨将军话未说完,否则,一个僧人有何值得大将军去闲谈?
“刘大人见了僧人一面……就在十方灵台塔上。”杨将军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既担心皇上责怪自己诋毁刘灼,又担心皇上怪罪自己没有早早报告。
“哦?”杨广眉头蹙起,“你仔细说说。”刘灼从不见外人,更是从不让外人进十方灵台塔。十方灵台塔是杨广命人修建,赐给刘灼专门观星的。平日里除了刘灼和他的门徒,谁也不能入塔。
此事尤其怪异的是,刘灼已经十多年不与外人讲话。每次的观星占卦结果,也是透过门徒进宫传达。
这僧人有何来历,进塔和刘灼谈了什么?
杨将军不敢怠慢,把驿官传来的口讯向皇上复述了一遍。
原来,那僧人到了洛阳几日,在一夜里的子时,撞响了钟楼的钟。众人只以为他疯了,也有人以为他是无寺庙可去,所以撞钟楼的钟,以解礼佛之情。唯一无可怀疑的是,他闯过了把守钟楼的侍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钟旁边。
大钟被撞响之后,僧人安安静静地等待侍卫前来擒拿,毫无逃避和恐惧。
就在侍卫把僧人押下钟楼时,三个男子带着刘灼的手令出现了,声称太史令刘灼要见撞钟的人。随后,僧人便被刘灼的门徒带走,有人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十方灵台塔。
不清不楚的故事,激起了杨广满腹的怀疑。他面色变得非常严肃:“国师和僧人见面,谈了什么?”
杨将军摇摇头:“刘大人不允许宫里的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