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王守在寝殿外直至灯火熄灭才悄然退下,打开姜伋的起居注郑重添上了鲛儿侍寝一事。起居注本是泰山夫君为了实时掌握冥王情况而设置的,记录的也无非是诸如吃穿坐卧之类的琐碎小事。而冥王则从中得到灵感,认为记录言行具敦促效用,且方便盘查繁冗杂事,故此下诏任命专员负责。后冥王娶妻,陪王伴驾也自然而然跟着地纳了进来。只是冥王内廷单一,冥后又是独宠,故而侍寝这一节的内容大同小异,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而已。阎罗王合上起居注,抬手接住敖丙抛过来的果子,“怎地还不睡?”
敖丙箕踞而坐,大喇喇地啃了一口果子,“我向来都是在公子歇息之后才去睡的。”他探头看了一眼起居注,似是唏嘘地说道,“起居注唯冥王才有,不曾想,今日公子竟也能挣来了这般殊荣。”
敖丙是陪着姜伋一路走来的心腹旧臣,亲眼目睹了姜伋如何从区区小卒奋斗至煌煌上殿。他会有此感叹,阎罗王丝毫不觉得意外。笑吟吟地看着敖丙,阎罗王悦声道,“你辛苦扶持公子多年,自然与有荣焉。”
敖丙瞟了阎罗王一眼,嬉皮笑脸地摆手道,“我只是个奴才,给公子跑跑腿而已。与有荣焉四字,我可担当不起。”
阎罗王别有意味地弯了弯嘴角,扯了别的话头过来,“少夫人服侍公子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头一回依照规矩栉沐梳妆进幸。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敖丙扔掉果核,不以为意地擦了擦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规矩是用来讲究尊卑的,公子不舍得跟少夫人论尊卑,自然不会拿规矩来压她。而这回之所以摆出规矩,就是为了告诉殿阁上下,氐氏复宠,任谁都不能轻慢。”
阎罗王略略低了低眉,似是感叹似是不豫,“还是你了解公子的心思。”
一抹锃亮之色在敖丙的眼眸中稍纵即逝,他懒散地打了一哈欠,起身回下处安置,“奴才嘛,自是要体察主子的心意,这样日子才好过嘛。”
无可奈何的尾音托着挣扎求存的凄凉,荡悠悠地耗尽在九曲回折的无尽长廊。在冥界煎熬多年,敖丙早已明白,无论喘气的时候多么尊贵,无论这身骨头有多硬,只要沦落到这个鬼地方,终究都免不了要卑躬屈节的去捱着阴风。因此,他可以坦然自若地跪在姜伋榻前恭恭敬敬地奉上青铜鎏金唾壶,面上瞧不出半分的委屈。姜伋起身后咳嗽了一阵,疲惫的脸颊上晕出片片病态的苍白。敖丙服侍姜伋穿上藕荷色的家常衣裳,轻声禀报,“公子,您母亲和哪吒今儿个早上过来探望您,这会儿回去了。”
“哦?”姜伋蹙了蹙眉尖,眼角凝出淡淡的怒意,“你为何不叫醒我?”
敖丙无辜地眨了眨眼,弱弱地呼了一句冤枉,“公子您睡得都流口水了,奴才不忍心嘛。”
姜伋弹了敖丙的脑门一下,拢了拢衣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罢了,扶我出去透透气吧。”
敖丙托着姜伋的手臂,陪着他慢慢地走着。饮春居建在一眼温泉之上,这里不管何时都是一派花木扶疏的盎然景象。郁郁葱茏与嶙峋奇石掩映成趣,潺潺流水蜿蜒漫过随后跌进了莲花池子里。姜伋拂衣坐在池边,俯下身子舀了两把,似笑非笑地回过头,“小敖,咱们是不是该算算账了?”
敖丙闻言立刻屈膝下跪,双手捧出一根银鞭,恭恭敬敬地举过了头顶。姜伋冷笑一声,悠悠说道,“怎么,非要我问你才肯说么?”
敖丙忙呼不敢,害怕姜伋动气赶紧收回了鞭子,规规矩矩地垂首而跪,“奴才先前耽误公事,是因为遭遇了退婚。”偷偷瞄了姜伋一眼,看见姜伋神情漠然,情绪不由得陷入低落,“公子不喜欢程鸢,自然不以为意。可奴才是真心的,期盼成空未免伤心难过。”
姜伋低眼看着敖丙片刻,淡淡地笑开了,“你怎知我不喜欢程鸢?”
平静的池水响起一朵水花,姜伋好奇寻去,正见一尾红鲤慌慌张张地躲入碧绿的荷叶之下。他优美的唇线弧出一丝宠溺,轻描淡写地说道,“十四岁那年,我随外公去程家做客。第一眼见到程鸢,便惊为天人。是我央外公上门求亲的,为了她,我做了不少傻事。”
敖丙震惊立眉,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那公子就甘心忍下这口气吗?”
姜伋的笑容恬静,徐徐说道,“无所谓忍与不忍。我跟程鸢无缘,死缠烂打也没什么意思。”
“公子好性儿,那个程鸢却是个不知进退的。”敖丙忿忿不平地斥了一声,亦了然说道,“怪不得程鸢从高枝儿上掉下来后会拉公子过来当垫背,怪不得她敢在少夫人跟前嚣张。”
姜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唇角弯出一丝讥讽,“程鸢自负貌美,蛮横地认定我姜伋就应当为她痴守一生,简直是笑话!”
敖丙嗤声连连,“公子不与程鸢计较,那是给西伯侯府面子。难不成她还真以为,是您对她余情未了?”
姜伋哼笑了一声,意兴阑珊地丢开这话,敛容吩咐,“行了,往下说。”
敖丙闻言,立刻整理思绪,一脸乖觉地继续交代着,“后来奴才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却惧怕天规威严不敢表白。几经煎熬,奴才一时想不开,这才……”
“这才跑到酆都去给我丢脸?”姜伋冷眉接过敖丙言语,怒其不争地踹了敖丙一脚,厉声问道,“说,那个凡人是谁?”
“是……程鸢的堂妹……程碧莲。”敖丙期期艾艾地答了话,怯生生地伏跪在地。姜伋直起了腰,沉声问道,“上回你从阴府劫出来的魂魄,也是她?”
敖丙嗯了一声,踌躇了一瞬,还是鼓足了勇气补上这一句,“程碧莲就是君上安插在奴才身边的眼睛。”
姜伋的眉毛猛然骤成一团,向来淡泊宁静的眼波罕见地翻起了浪花。沉默了半天,姜伋阖上眼目,出言斥退。敖丙撑起身子,傻愣愣地问道,“公子,您不罚奴才了吗?”
姜伋忍俊不禁,噗嗤地笑出了声来,“就那么想挨罚么?”他伸手抚摸着敖丙的脑袋,神情和蔼可亲,声音坚定沉稳,“说实话,你是真心想娶程碧莲吗?”
言外之意敖丙听得明白,只要他对这项安排有一丝的不愿,他的公子就会不计任何代价去成全他。敖丙动容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姜伋仔细地端详了敖丙半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