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大约五刻,卫珩便只身回到了楼中,似乎也并没有喝多少酒。我估摸着是因为白寒笑翌日一早还需上朝,不到卯时就得在宫外候着,他为的是散官,既无实职实权,又得与朝中大臣们一同早起应卯,当真是不易,还不如卫珩这样无官一身轻。
可他……似乎也没多轻松。
唉,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世间大抵无人能活得太过自在。
近日司务阁指派的任务都颇为轻松容易,竟都不见血了,我虽觉得奇怪,但也乐得清闲,我还巴不得永远只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侍女,远离那些打打杀杀,这样一看我还真是胸无大志。
可我这辈子好死不死当了个死士,就须时刻牢记,我这条命是折砚楼的,到死都得为折砚楼而卖。
图珠最近总在帮卫珩查些人或事,我为她感到高兴,这说明卫珩开始逐渐表露出信任,真正将她当作个心腹了。
而我……回想这几个月的种种,他待我不薄,大约也是信任我的吧。
又过了没两日,伯爵府差人送来样东西,远远的我便望见是一抹高贵而内敛的紫色,料想定是卫珩的官礼服。
上前接时,我瞳孔却骤然一震。
这官服的用料一看便是顶好的,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用银线勾勒出些不起眼的暗纹,走线极为工整细腻,可真正吸引我的是领口一侧的两枚扣子。
那是两颗嵌着金纹底托的白玉髓粒式扣,上头的玉珠与我上次捡到那颗别无二致,无论是大小还是质地。
怪不得我猜不出用途,竟是官服上的扣子,唯有官服才是此种样式,唯有官服上才会有扣子。
方采舟他……当真与朝中官员有所关联。
我手中端着盛官服与官帽的托盘,双目紧紧盯着那两粒扣子,恨不得立刻将拾来那颗玉珠拿出与之对比一番,脑海中荡起千层涟漪,方采舟这名字既然查不到,便说明是假的,可他那张脸却又是实打实的真容,怎会如此?
一直到卫珩出声询问,才将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此去尧光山,何人留于都中监国?”
“回小爵爷,小的只知有雍宁侯与丞相大人。”
如此说来这丞相大人定是陛下亲信,陛下虽忌惮自己的亲兄长雍宁侯,却也不代表就完全信任旁人,如此两派制衡监督着,倒是最为稳妥。
不过这都是我从方才那一语中猜测而来,具体事宜想必安排起来更为繁琐,监国之权可不是什么小事,若是公子崇年岁相当、能担大任,大抵也不用这般费事了。
“知道了,下去吧。”
卫珩将人打发走,眸光流转到我手中端着的官服上,然后微抬眼睫看着我淡淡地问道:“打从方才起你便一直盯着我这官袍看,可有何不妥?”
我并未立刻道出具体缘由,只说了句:“婳吾失礼。这官服领口的珠扣样式颇为别致,先前从未见过。”
“这其中确有些学问。此扣唯缀官服,取质地通透的白玉髓打磨成珠,若为绯、绀、青袍,便只有玉珠,没有底下的金托。”
我所捡拾的那粒玉珠光滑透亮,不像是从底托上脱落的模样,这么说与方采舟有相干的便是三品之下的官员了。
我又是默默思忖了良久。
于是卫珩看看我又看看官服上那两粒扣子,端起矮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又接着说道:“你若喜欢,改日我教人寻几块叶调国最上乘的白玉髓来随便雕些什么,都由你。”
他竟误解成了我在垂涎这白玉髓,我一时窘迫不已,慌忙摇头拒绝。
卫珩放下手中杯盏,眉眼间浮现出几分好看的笑意,恍惚间我觉得只他的眉目间便包罗着无边风月与万象星辰。
“萦回这些时日还有些事要替我查,”他语气一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转而看向我,“此次冬猎便由你随行吧。”
我眸光一亮,这种好事我自然是乐意之至了,尧光山是传闻中的仙山,虽然如今大雪纷飞时节大约见不到什么奇花异草,可哪怕一睹流岚雾霭的山色也是好的。
更何况光是凭着珍禽异兽、载歌载舞、旌旗蔽空这样的几个词,就能想象出届时的场面会有多么盛大,多么热闹。
彼时十六岁的我还带着些许未被磨光的少女心性,有些难掩内心的兴奋,连忙笑答了声是。
卫珩则低笑不语,将一只手负于身后走了出去。
他才走不久,我正欲去将他的官服收好,却有几人鱼贯而入,呈了好些样衣物到我跟前,从头到脚一应俱全。
我当下有些不明所以,她们却只说是楼主吩咐了给我送来的。
我略显呆愣地低头看着面前这些物件,有镶着毛皮作边的鹿皮靴,有雪白的兔毛围脖,还有几件颜色低调却又不失好看的冬衣,其中有两件是窄袖,袖口有抽绳可以将袖子扎紧,大约是骑马打猎时穿的。
翌日我早早起身,将头发从中分成两股简单地绾了些发髻,在两边分别簪了两朵小小的珠花,然后将余下的两束长发在两侧耳后低低地用发绳扎起,自然地垂落在胸前。
按说这正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常梳的发式,显得格外娇俏可爱,我平日所绾的发髻总是将自己衬得成熟温婉些,已经许久未曾梳过这样的发式了。
不过此行我只为随侍,并没有绾得很复杂,衣着打扮也都简单低调些。
见到卫珩时,他正撑着把伞站在谢庭外,松松垮垮地披了件领口是银尖狐狸毛的斗篷,内里穿着那身干净大方的紫色官服,头戴玄英色官帽,眉眼平静地望着伞外缓缓飘落的雪,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穿着,深邃的紫色将他肤色衬得更是如玉如雪,端的一副少年权臣的模样。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静立在那里便是道空前绝后的风景。
他见我来,眸中露出薄淡的笑意:“走吧,须得先去趟侯府拜见姑母。”
雪才落不久,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在他走过的脚印上。
车夫放下轿凳,卫珩轻轻扶了我一把,按理说我一个小小的侍女应当只随行在马车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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