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阿瞒作的《冬十月》吗?”
卫珩边说边下床走到窗边,竟伸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一股突兀而尖锐的冷风霎时携着些碎雪刺了进来,直将他胸前单薄的里衣吹得贴到身上,勾勒出衣下精健紧实的轮廓。
冬十月?我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地背诵道:“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才背出前十六个字,我便登时睁大了双眸,也立刻明白了他意在何处。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传闻中猾褢穴居而冬蛰,熊亦是,而今时节,怎会突然出没于林中?卫珩的意思……难道说此事背后有人刻意筹谋?这个想法一出我便觉得心中大骇,因为除掉卫珩与白寒笑最能获利以及有能力安排此事之人,唯有一人。
陈王,白异。
“楼主是说陛下……”我拖长尾音试探着问道。
卫珩关起窗子,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聪明。一开始我便发觉事有蹊跷,于是循着那头熊的足迹找到了它的巢穴,里头居然有烧剩下的火堆。熊的嗅觉极为敏锐,能嗅到数里外食物的味道,昨夜只有我们进山,它一醒来,自然便朝着我们来了。”
一旦暖和起来,于冬眠中的动物自然而然便会醒来。此事若成,则是一箭双雕,众人也只会以为是传说中的猾褢出没,若不成,亦不会造成任何损失,陈王当真好算计。
恐怕他如何也料不到白寒笑恰在那时去追了一头狼,更匪夷所思的是卫珩竟能将一人多高的熊斩于剑下。
我张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卫珩却将食指放到唇边示意我噤声。
“有人来了。”
我又是一愣,竟未察觉到半点声音,又过了须臾才勉强听到一个轻浮不稳的脚步声,卫珩的功力比寻常人高出的果然不是一星半点。
没多久寝殿的门便被敲响,得到应允后走进一个低眉顺目的宫人,礼数倒是十分周全。
见卫珩已经醒来,眼底滑过几丝诧异,紧接着便恭敬地说道:“陛下有令,要嘉奖小爵爷,奴才特来请您即刻移步保晖殿。”
即刻?我将目光移向卫珩看他作何反应。这陛下还真是一刻也不消停,明知卫珩有伤在身,还借着甚么嘉奖的由头马不停蹄地来找人不痛快。
“陛下召见,自当前往。不过……”他拖长了尾音,显得语气有些慵懒,端起我刚倒上的热茶饮了一口,眸子里浮动着漫不经心的光,“面见陛下总得先行整衣敛容,否则殿前失仪便成罪过了,您说呢?”
垂首躬身的宫人额头冒出些许细密的冷汗,这位公子珩看上去分明就没什么戾气,却不知为何心底偏偏无端升起一股不敢招惹的畏惧,于是连忙答了个“是”,退到殿外候着。
卫珩临出门前嘱咐我不必跟着,说是我腿上有伤,不便多走动,只消等他回来就好。
我嘴上应下了,心里却还是一直放心不下,总觉得这陛下虽然看似行为乖张、总做些荒唐事,但并不是个好应对的,他总能找些荒谬的理由轻易便将人处置了。
我目送着卫珩在宫人撑开的伞下渐行渐远,他的步子明显不比平日稳健,但身形依旧挺拔,每走一步都能令人感觉到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常人望尘莫及的清贵。
走到保晖殿外时,撑伞的宫人将伞收起后又恭敬有加地施了一礼,卫珩只敛下眼眸,将唇角微微勾起些,道了个“有劳”,那宫人便连忙退下了。
见到陈王,卫珩面色平静地朝他拜了一拜,陈王手上松散地拈着一枚雕花精致繁复的金酒盏,半晌才像回过神似的,转眸向卫珩看了过来。
然而他的手指却骤然一松,酒水尽数倾洒到面前翻开的奏折上,陈王眉梢一动,略作苦恼地说道:“墨洇了。孤老了,眼神多有不济,过来帮孤看看这奏折上写的是些什么。”
卫珩脚下纹丝未动,站在原地不疾不徐地答道:“珩一贯喜闲云野鹤,朝堂之事关乎天下,恐怕还不容不学无术之人置喙。若是看错了字、会错了意,珩,万死难辞其咎。”
他将“死”字咬得重了些,停顿了一下又动动唇角,勾起两分疏离的笑意:“如此,只有敬谢不敏了。”
“你这孩子,是何等的聪慧过人。孤想赏你个官做做也赏不动!”
陈王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命宫人赐座,紧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公子珩只身斗败凶兽猾褢一事如今已是满城风雨,百姓们众说纷纭,说这是天命所归,这……可让孤这个王有些惭愧了啊。”
“珩是福薄之人,享不起为陛下筹谋划策之福,”卫珩有些厌恶地微垂了些眼帘,不愿多看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这让他感到疲倦,好像与这个人的对话每一次都是如此,从未变过,“熊爪长达数寸,此次若不是托陛下的福……”
卫珩将后几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些,用气息轻笑一声,在鸦雀无声的保晖殿内显得十分突兀,他从容地接着适才的话说道:“怕是要去与祖父说说大陈如今的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这一词实在有些像在故意说反话,若只用在都中还尚可,谁都知道百年间九州时局动荡不已,处处战乱,陈国虽已跻身大国,然边境却也难免时而遭到进犯。
陈王听出了卫珩的弦外之音,显然是没料到卫珩已然知晓了此次的“意外”是自己刻意为之,于是眸色沉了沉,前一刻看似正欲发作,下一刻却眸光一转,神色轻松地笑着亲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卫珩的唇色苍白如雪,仅有的淡朱色也消失不见,只是依旧挂着那个拒人千里的疏离笑容,薄淡非常,温和与冰冷格外怪异地同时流露而出,以及有几分谁都看不穿的神秘。
二人都许久未说话,空气一时间像结了层冰,最终还是陈王的一声叹息击碎了冰层。
他端着一副怜爱小辈的模样略带责备之意地蹙起眉头:“你与阿岚此次还是太过任性妄为了,都是孤看着长大的,看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负伤在身,孤实在是心疼啊。”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只是虚情假意,若是真正关心,哪里还会急于在此时传唤人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卫珩这次没有拂了他的面子,有些敷衍却仍旧谦恭地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