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放憋着一口气回了歇脚的客栈。
此时他懊恼地一手扶额,垂眸看着方才被冰凉柔软附上的方寸皮肤。
莫放,那只是只女鬼而已,你在慌张什么?
他无奈地呼出那口气,卸下腰间的佩剑,自虐般盘腿坐在床榻上入定,将那佶屈聱牙又枯燥的心法一遍又一遍巩固。
而他床边半开的窗户上趴着一比之半刻前又模糊了些许的身影,正是那尾随莫放而来的鬼少女。
她轻飘飘地穿墙而过来到莫放的身前,趴在他静坐的床边,细细打量莫放双眼紧闭的脸。
他有着一张极其俊秀的脸,眉眼周正,鼻梁挺拔,抿着的唇角平直淡漠,看着其实是张稍显冷淡又有些不近人情的脸,但他居然真会放那缢鬼一马,与她从前见着的冥顽不灵的修道者很是不同。
鬼少女视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逡巡,心道若是方才你出剑再快些,先死的就是你了。
不过......
她伸手撩开莫放右手的衣袖,看向那熟悉的神谴印记。
那红线其实是从他皮肉里透出来的,连着那一尾暗色的游鱼,此时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正幽幽地发出浅淡的光。
从很久以前我就想杀你了吗?为什么呢?
她冰凉刺骨的手细细地拂过那代表着神之诅咒的印记,随后闭上了双眼。
让我来看看你到底与我有什么渊源。
她生来即掌万物轮回,任何生灵的前世今生她一探便知。
可片刻后她猝然睁开双眸,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她愕然地盯着这张俊秀非凡的脸——他没有前世。
万物生灵皆入轮回转生是天道法则,就是主神也不能违逆。可入轮回者必有前尘因果,除非......
除非他是天生神明。
天下间没有前世轮回的只有天生神明,与天地同诞者,同她父君那样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神域从未有神陨落,他也并无神骨,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即便有她不知道的天生神明曾经陨落,可他已然转世成人,即便是天生神明,一旦陨落转生便是有了前世因果,没道理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不解地盯着入定的莫放,被她打下神谴印记却又探寻不到前世因果,你到底是谁呢?
——
等莫放醒来后一睁眼便看见趴在他床边盯了他一夜的少女。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莫放啊一声惊呼猛得后退,狠狠撞上床边的墙壁,他惊魂未定地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秋岁苦思冥想一夜也没想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前世为什么有她的神谴,她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失过忆,正一点点回溯她上千年的记忆。
回溯到一半被莫放的惊呼打断,她眨了眨眼,看着惊慌失措的莫放。
她突然嫣然一笑道:“我无处可去,昨夜恍惚觉得道长像极了生前故人,不知不觉就跟来了。想求道长收留。”
她因为主神降下的神罚如今神魂不稳,神遣里蕴着她全盛时的神力,正好在他身边修养神魂了。
莫放看她周身清明,并无怨气,想必尘缘已了,大仇已报,便问道:“姑娘执念已了,为何不入轮回?”
秋岁哂笑:“道长说笑了,恶鬼哪来的轮回?”
莫放惊讶道:“恶鬼不入轮回?”
秋岁噙着浅淡的笑意无意识地拨弄着腕间骨铃,她可没在诓莫放。
即便她执掌轮回多年,也不明白为什么鬼者不入轮回。
鬼也不过是死得可怜些的人罢了,不是死后作乱才成鬼,他们本无错,反而死前悲苦,为什么他们不能入轮回转生呢?
莫放见她垂下眼眸不言语,细弱瘦白的手指拨弄着腕间的铃铛,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软。
她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倘若真如她所说死前不平者为鬼,想必她也是小小年纪遭遇了一番非人的苦难。
“你为何不跟在那鬼神像身旁?”莫放突然问道。
我跟在自己的神像旁干嘛,怕谁来偷还是吃饱了撑的?秋岁内心腹诽。
腹诽归腹诽,她面上还是摆出一副惆怅向往的神情,幽幽道:“我生前自小长于深闺大院,从未见过此间山河,死后念念不忘,想求道长庇佑,随道长看看这人间。”
莫放静静看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妥协地拿出一只锁妖囊,撤去了上面的诛杀令,递上前道:“你毕竟是鬼魂,不便在生人前露面,我已撤去上面术法,进去后不会伤你,无人时你想出来便出来。”
秋岁看着他骨节修长的手递过来的锁妖囊,暗自挑眉,现在的人间修士都这么好骗了?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着莫放会答应。反正无论他答应与否,她跟在身后他也察觉不出。
还怪纯情好骗的。
——
秋岁入了他的锁妖囊,发现他洗漱后便朝钱塘去。
“道长会杀了那缢鬼吗?”秋岁问。
“无人能保证她大仇得报后不会伤及无辜。”莫放答道。
秋岁闻言不置可否。
她审判恶鬼冤情,予恶鬼复仇之力。等他们大仇得报后便会撤去神力,而大部分的鬼魂都会因为执念已了,自行消散于天地间。
而少数不肯离去者诸如庄名之流,基本都跟了她,做了鬼神使。若有人借神力伤及无辜,多半都会即刻被鬼神使诛杀。
王城距离钱塘有大概四五日的路程,可莫放是修行之人,脚程较之凡人快了许多,隔日夜里便到了钱塘。
刚一脚踏进距离钱塘最近的驿站,莫放和秋岁都突然感到不对劲,血腥味和鬼气都太重了,像是屠了整座城池。
可是区区一只连凡人府邸的禁制都破不开的缢鬼怎么办得到呢?
莫放紧了紧腰间的佩剑,疾速往那血光冲天之地赶去。
等他到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那缢鬼当真屠了整座钱塘!
这昔日繁华的江南水城一夕之间被血洗成了一座